午后阳光透过薄雾洒在康宁宫的青石台阶上,宫娥正在将昨夜收进屋中的兰花搬出来,小心摆放在院中。

    康宁宫内,太后见棋盘上的局势笑道:“想不到祝大夫小小年纪不仅医术高明,棋艺也如此精湛。真不枉你父亲有心,当年请得京中最好的名师悉心教导。”

    祝月鸣方才落下的黑棋使原本山穷水尽的局面突然扭转。

    祝月鸣颔首笑道:“太后过誉,民女雕虫小技怎能瞒得过您的眼。”

    “哀家听闻昨夜皇上急召,可是旧病复发,龙体抱恙?”

    戴着金镶翠玉戒指的手指捻起白子在黑棋的左边落下,那声音里带着长年身居高位的慵懒矜贵,又透着威严。

    “陛下乃是多年旧疾,需得费心调养,方可无碍。”

    话毕,太后没再开口,她一手拈着棋子在指尖摩挲,将原本停在棋盘的目光转落在祝月鸣身上。

    祝月鸣没有抬头,她微微垂眸故作思索,平静地在白棋后方放下黑子。

    太后收回适才落在祝月鸣身上的视线,果断将白棋落在黑棋的前方,露出笑容。

    不出意外,她败局已定。

    “娘娘神乎其技,民女甘拜下风。”

    太后云鬓高垒,她的发中带着一顶缀着宝石的九尾金翅凤冠,发髻两边各簪一只珍珠流苏金步摇,身着绛紫色的宫装,外袍上绣着百鸟朝凤的纹样,她虽年事已高,但保养得宜,身形丝毫不显老态,眼眸明亮,庄重典雅带着华艳尊贵。

    她唇角上扬,显然是对这局棋的结果很满意

    福贞姑姑已经在小案上添了茶,她端起饮了一口后问道:“贵妃的身体如何?”

    “贵妃娘娘有孕四月,妊娠期间难免会常感恶心不思饮食,睡不安稳。民女会和袁大人相商为娘娘开副温和调理的方子,舒缓娘娘不适。”

    如今太后和沈家最在意的就是毓庆宫沈贵妃的肚子。祝月鸣并非尚药局的医官却奉命每隔一日就要进宫为沈贵妃请平安脉,之后前往御药房配好安胎药方,待药熬好由太监试药以后,等宫娥前来送往毓庆宫,所有的药方和脉案都要经尚药局医令袁正华审验。

    “袁正华是尚药局的翘楚又得你相助,哀家信得过。”太后轻拍祝月鸣的肩膀。

    “今儿是十五,陛下在宫里设宴由贵妃作陪,记着提醒她按时喝安胎药。贵妃如今初为人母,却也还是孩童心性,小的时候在哀家身边每逢生病就怕苦不肯喝药,经常趁哀家不注意悄悄把药倒了。”

    太后提起沈贵妃时眉眼间带着长辈对小辈的慈爱和包容。

    当年沈家在先皇临终前力荐昭仁帝为储君,昭仁帝继位后尊没有子嗣的沈皇后为太后,封太后兄长沈保卿为太尉,其长子沈决明为宣武军中尉,次子沈玉铉为太常寺少卿。

    如今昭仁帝病重,太后辅政,沈家更是权倾朝野,在大楚号称“沈半朝”,比起过去有从龙之功的虞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娘娘放心,民女定会尽力保贵妃娘娘凤体无恙。”

    “今早玉铉进宫,他跟哀家提起陛下封虞承道为‘承义侯’,又赐府让他暂居盛京的事,这倒是给全了虞家殊荣。如今虞承道收复失地,打退北漠人,算是子承父业,不负他父亲的遗志。哀家曾听说闻三年前虞承道离京时你和他在城门口还起了争执,他没为难你吧?”

    这几日盛京城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虞承道打退北漠蛮人,收复平阳十三城,立下不世之功。只可惜班师回朝时虞承道旧伤复发,现下在侯府养病,昭仁帝下旨命太医署的医官前去问诊,甚至还在民间贴告示重金寻医,因此承义侯府每日接待的大夫不尽其数。

    虞家镇守北方多年,是大楚和北漠之间的一道屏障,多年来长阳王虞无咎的名号威震八方,是大楚唯一的异性王。

    虞承道是长阳王独子,长阳王已经离世近三年,按理应该由他袭爵,可昭仁帝却另封他承义侯,不回长阳却在盛京建府。

    当中缘由不过就是担心虞承道成为第二个长阳王,功高震主,大权独揽,眼下长阳军营里可不止一位将军,若是放任虞承道领兵回长阳,昭仁帝怕是一辈子都睡不安稳。

    想来虞承道真病得还真是时候,现在昭仁帝的身体看似恢复,可内里却是在不断亏损,能撑多久全凭天意。

    虞家自从虞无咎逝世后一直选择明哲保身。可虞家手上的玄龙军代表的是北方军营里一半的权力。虞承道才进盛京没多久他的一举一动就有多双眼睛盯着,不知将来这一直置身事外的虞家会准备选择站哪一方。

    “这等风言风语民女还从未听说,民女身份卑微岂会和这位承义侯相识,又何来有‘争执’一说,倒是凭白无故让娘娘担忧了。”

    “无妨,哀家也是当笑话听。”

    太后笑着起身离座,由祝月鸣扶着缓步下阶,她顺势缓步走到门前看向花园里宫女刚打理好的兰花。

    “哀家宫里的兰花开得好,一会让人移一盏送到你那去养。哀家见你平日闻惯草药香,也该闻闻这花香了。”

    “多谢太后娘娘赏赐。”祝月鸣谢恩后,望着那盆兰花恭顺说道:“只是民女愚笨,对种花之道一窍不通,还请太后娘娘赐教。”

    “兰花难养,需得费心照料,有所避忌方可成活。其实人如花草,也得顺应天时,如果违逆四时节气,急于一时,只怕会功亏一篑。”太后回首看向一旁的祝月鸣。

    “月鸣,你是聪明人在棋局上懂进退是好事,只是如果巴结错了人那便是白费心机。”

    “月鸣受教。”

    祝月鸣此时想起周汝阳对她说的话。

    “沈家如今权倾朝野,当今皇帝也不是傻子,沈贵妃这个孩子能否平安生下,看的绝不仅是天意。你受制皇帝,太后必定担心你会对沈家造成威胁,一定会先发制人,让你负责照料贵妃和腹中胎儿,你凡是行事必定要小心。”

    太后要求她进宫照顾贵妃,无非就是在宣告,如果贵妃的龙胎有何闪失,她祝月鸣责无旁贷。届时就算昭仁帝出面也未必会保住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下场就是被人丢弃,任人宰割。

    晚膳时,御药房内。

    祝月鸣对小太监说道:“这药没那么快好,眼下有我看着,你们俩先去吃饭吧。”

    “如此就有劳姑娘,姑娘拿好。”小太监递上方才祝月鸣要乌梅。

    贵妃怀孕期间祝月鸣最常出现的地方除了毓庆宫就是御药房。

    御药房的小太监和她相识不久,却觉得祝月鸣和其他医官比起来更好相处。这个来自民间的医女不仅相貌出众,待人也是宽容和善,常常让他们先去吃饭,自己亲自守着熬药,有时又帮他们点算药材清算库存,减轻不少活计。

    祝月鸣扇着团扇,药罐盖子纹丝不动。

    今晚中秋宴,昭仁帝宴请百官。御药房里的人手暂时被调去御前帮忙,就留下那两个小太监,库房门口值守的小太监方才已经被祝月鸣支走,她起身环顾四周,一会瞧瞧药柜,一会看看药方,逛到桌边时一不留神撞掉一本册子。

    这是今年昭仁十七年的药材进出登记簿。

    风来得巧,吹开了几页。

    看着这些数字,她的手指在一处停了下来。

    在御药房这几日她已经留心到每日宫内所需的药材量,一打眼就从笔迹凌乱的册子上发现登记人在人参存取的数目上做的障眼法。

    从前在祝家,父亲手把手教她打算盘,带她进出铺子,看账本。多年练习后她心算的水平比以前她家铺子里的那帮老掌柜更胜一筹。

    看到此处,祝月鸣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为宫里药材买办的是顾家,当年拿着所谓证据诬告祝家售卖假药,通敌叛国接替祝家宫里买办差事的就是顾家长子顾弘。

    但这只是一本登记册,对顾家倒卖药材从中谋私的事尚构不成证据。就算她提醒刘桕,最后告到昭仁帝那里,结局无非是惩罚几个办事不力的顶罪太监,没有找出真正接手人的那本账簿,就没办法将顾家置之死地。

    “区区一个承义侯算哪根葱,也配同我们比,今日陛下设宴他称病不来,我倒要看看日后他能成什么气候。”

    此时,门外传来顾弘不屑的声音。

    祝月鸣将册子拾起,回到小炉边。

    “此次父皇亲自为他加冠赐字。偏巧我们这些皇子的名字皆是从玉旁,父皇如今这做法也许是想重用虞家。”

    “这虞无咎都死多久了,他儿子从前在盛京不过是个纨绔,仗着打了两回胜仗得意忘形,目中无人。再说了他虞家不过是李家的看门狗,这条狗若是不忠心,将来您继承大统除掉就是。”

    裕王和顾弘在长廊上的话祝月鸣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她已经将药倒出放在食盒里,准备从角门离开,偏巧那两人已经瞧见她。

    祝月鸣回首行礼道:“见过裕王,顾大人。”

    顾弘的眼里带着不怀好意,他盯着祝月鸣的脸笑道:“怪不得宫里的人说祝大夫这张脸若是进宫为妃必定是冠绝群芳,我这打眼瞧着那可不就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吗。”

    “起来吧。”裕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祝月鸣。

    眼前女子白净的肌肤被药壶中的热汽熏染上一层薄红,如同五月里初绽的榴花般明艳。那双眼妩媚勾魂,眉间的那颗小红痣更是透出七分蛊惑。

    祝月鸣面带微微笑意,深邃的眼底却是冷如寒潭。

    “奴婢见过裕王,顾大人。奴婢是毓庆宫宫女芳儿,贵娘娘身体不适,命奴婢前来找祝大夫”

    芳儿的无意出现打破了僵局。

    “民女还要为贵妃娘娘送药,不妨碍王爷和大人,先行告退。”

    祝月鸣向二人行礼后转身离去。

    “真没想到她如今居然出落成这副模样,那身段我看比来仪楼的花魁娘子更胜一筹。那双眼生得含波似的,可惜当年咱们的人没先找着她,若是得了此女想必别有一番销魂。”

    “这话你私下说说便罢了,让人听了不成体统。”

    李珲看着祝月鸣的背影隐隐扣住手指,眼睛里似乎是对顾弘方才的话有所遐想,只是他心思比顾弘藏得更深不过在明面上表示。

    今日宫宴,沈贵妃突感不适,先行离席,祝月鸣送完药后从毓庆宫离开遇到了刻意在出宫路上等她的刘桕。

    “咱家听说贵妃传你,可是龙胎有恙?”

    “娘娘是妊娠不适,导致气血不足,今晚服药后有所好转。”

    祝月鸣知道刘桕想听的不是这些,他刻意出现在她出宫路上,也许是昭仁帝的意思,希望她尽快下手。

    “如今沈家权倾朝野,虞家翻身得势,朝局不稳。储君人选尚未有定论,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观望。月鸣,陛下那边你可得早点给个交代才是。”

    刘桕提到昭仁帝,不禁让祝月鸣想起那晚窗边昭仁帝眼中的冷漠和绝情。

    “对了,陛下今晚让咱家传口谕给你,明日一早要你协同太医署的几位大人一起前往承义侯府。承义侯自从北边回来以后,旧伤发作,陛下甚是担忧,传你们这些大夫明日前往侯府诊脉,仔细问诊今后也好对症下药才是。”

    “月鸣明白。”

    夜晚起风时,她一个人走在长街上,没提灯笼。

    “姑娘。”拾安突然在她的背后唤道。

    “瞧这天色恐一会有雨,姑娘离宫路上远,还是带上这个。”

    说完拾安上前将一把伞交给她。

    祝月鸣见到是他神色变得轻松,“多谢。”

    拾安微微低头,看她出了宫门才转身离去。

    天穹黑沉,祝月鸣单薄的背影在明瓦红墙下显得格外孤寂。

    冷夜里屈曲盘旋的树影悄悄缠上她的裙摆,衣裙上映出的枯枝残影像是一条荆棘链企图束缚住她的手脚,准备将她全部吞噬。

    祝月鸣没有回医庐而是一个人走到城门口。

    顿时骤雨大作,四下无人。

    她随意将一个纸包丢到树下任雨水冲刷。

    此时此刻,祝月鸣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狂风夹杂着雨丝直往她身上拍打,每次在雨里她都像被罩在一张无边的细网中,不知如何挣脱。

    一个人站在城门口,让她不禁想起三年前。

    她就是从这里进来。

    也是在这里,那个人站在雨里气得提刀想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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