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鸣回了医庐,看见秋雨一个人坐在门外的石墩子上等她。

    “这么晚不睡还跑到门外等,不怕受了风寒明日喝苦药吗?”

    秋雨听见祝月鸣的声音兴冲冲地上前,提了她的药箱进屋,开口道:“我看见公公的鸽子就猜到姑娘一定是进宫去了,看你这么久没回来,心里担心睡不着,就想着来门口等。”

    “下次别一个人出来,在屋里等就好。”祝月鸣知道自己没回来秋雨是不会去睡的。

    秋雨是从前平王府的丫鬟,平王三年前涉及谋反被昭仁帝发配,病死在流放途中。

    而平王府内的婢仆悉数被卖,刘桕买下她以后,就派她在祝月鸣身边侍奉。

    秋雨平日都在医庐跟着祝月鸣学习医经药理,帮她打理医庐的事务。

    祝月鸣回房换了衣服,她出来时秋雨已经备好花椒水,纱布和药粉。

    她坐下后打量着这些说道:“你倒是越来越熟练,都知道提前准备着。”

    “还说呢,姑娘哪回进宫为的不是这个。”

    秋雨说着将祝月鸣的袖子轻轻挽起,看着她手腕处的伤不忍皱眉,但她不敢开口说些什么。

    今晚祝月鸣在宫里的时间比平时长,伤口没及时上药加上包扎时疏忽,纱布早已经被汗浸湿了,现下一股脑地打结缠绕拧在一起,伤口上干掉的血痂和纱布黏在一块变得斑驳不堪。

    秋雨小心解开纱布,将伤口清理好,撒上药粉换了干净的纱布。

    祝月鸣看了看包扎好的手腕。

    药粉触及伤口的时候,还真的有点疼。

    给祝月鸣上完药后,秋雨将今早在酒铺买到的两坛金桂酿提了出来放在桌上,提醒道:“明日中秋,姑娘照例要上伽原山拜见元君,今早交代的酒我已经备好了。”

    “有劳你了,夜已深你早点去睡吧,我这没什么事了。”祝月鸣看着那两坛金桂酿,想着那个常年隐居不见生人的师父一定会喜欢。

    “秋雨,明日一早我自己上山就行,你记得把我下午配肩颈疏通膏熬好,待下回拾安来了让他交给刘公公。”

    “好。”秋雨点头应下,她刚想回房,似乎想起些什么,转身进了厨房,就见她拿出一个包着红绸子的方型雕花木匣。

    “对了,今晚姑娘进宫后不知是谁送来的。我刚听到动静就出门,但没瞧着人,只见这个点心匣子放在门外。”

    那木匣做工细致,花纹样式灵动精美,盖子上头描绘的图样是嫦娥奔月。

    祝月鸣打开盖子,里头装的是六个果仁蜜饼。

    “姑娘,这好像是越顺斋的点心,一盒近十两银子呢。”

    越顺斋的点心是盛京城里出名的老字号,每逢佳节和祭礼都是大排长龙,常常是一盒难求。

    她手里的这盒还不便宜。

    里头的蜜饼个头饱满,用鲜牛乳替代清水揉面,金黄的饼皮烤制得香松酥软,泛着油润的光泽。饼面上头戳有越顺斋特制的红印,都是些吉祥词,字的颜色鲜亮,应该是用云南玫瑰花汁调的色,细闻有淡淡花香。

    盖子打开没多久,饼里馅料里独特诱人的香气已经透过酥皮散发出来。祝月鸣掰开一个饼,馅是捣碎的西域果仁浸入上好的蜂蜜后拌上新鲜腌制杏果和酸枣,果仁的酥香和果脯的清甜纠缠在一起还混杂着点奇特的清香。

    “会不会是常来看病的哪个人为了感谢姑娘才送来的呢?”秋雨看着点心一脸疑惑。

    祝月鸣把其他五个都掰开,每块里面都没夹着什么字条。她又端起匣子,仔细瞧着盒身周围,也没藏什么机关。

    她看着这盒点心。

    秋雨的话听起来有道理,可她的医庐位置偏僻,平日里接待的病患各式各样,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普通百姓。

    这一盒点心的价钱既然将近十两,送礼的人就应该不是普通人家。可若是达官贵人,送礼也应会讲究礼数,怎会随意放置在她家门口,连姓名都没留。

    此时,屋里的光线变得昏暗,烛台上的火光被风吹得晃了晃,秋雨忙去关窗。

    秋雨说:“会不会是沈大人?上回姑娘帮他修琴,这回他感谢姑娘就送了盒点心来。”

    祝月鸣想起那个书生模样的人,觉得这样的送礼方式不像他的做派。

    祝月鸣盖上盖子,说:“罢了,时候不早先去睡吧。这点心来路不明,明日一早拿出去丢了便是。”

    月亮被云层彻底隐没,屋外渐渐传来雨水滴落在泥瓦土砖上的声音。

    入秋多雨,屋里晒不干的药草和透进屋内潮湿的水气混杂在一起。

    这种味道很熟悉,和那晚一样。

    雨声传入祝月鸣耳畔,梦里她再次坠入深渊。她的额角已经沁出细汗,双手紧紧攥住被子,手指关节掐得泛白,就像在忍受什么折磨似的。

    雨逐渐变大,黑夜里伴着隆隆的雷声仿佛要将她包围起来,她好像再次陷在雨中看不清前路,耳边嘈杂。

    她皱着眉,无法摆脱梦境,五官变得痛苦狰狞,双唇微张轻声呢喃,细微的声音混淆在雨里。

    “阿娘...”

    昨夜的雨下到了五更,今早雨后初晴,风微微凉,伽原山上的空气中混着雨后湿润的泥土和野草的气息,山间的雀鸟仿佛察觉有外客进山正叫得欢腾。

    伽原山不高,但山中人烟稀少。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千层石阶,沿途陡峭,雨后的更是湿滑,只可步行上去。

    山顶有一间木屋,屋外种着一颗杏树,庭院凄清寂静,院内地上落满枯叶。

    屋内正堂的墙上挂着三清像,画像下的香案上仅有一只铜炉,炉里的灰积成堆,显然多日没人清理,桌上还有几只没及时清洗的毛笔,那笔上的墨看上去已经干了好几天。

    正厅的装潢简单,厅中摆一张小塌,小塌上有一个蒲团和一盏烛台。

    木屋的主人从后边出来时手捧着一大摞旧书卷,那书堆砌的高度遮住了她的容貌,看那身穿着像是个道士。

    这女道士的视线被遮得看不见路,捧着一摞书走得摇摇晃晃,抱着书的手都颤得发抖。

    “阿嚏!”

    “阿嚏!”

    “阿嚏!”

    旧书上的灰尘又惹得她的鼻腔发痒,连连打喷嚏,眼里泛出了泪花。

    “还是让我来吧。”祝月鸣刚提酒进屋就看见周汝阳那副狼狈又滑稽的样子忙上前接过,忍不住笑道。

    她把书分开码放在外厅的木桌上,拿了拂尘,掩着口鼻仔细扫拭。

    这些书大多是前朝留下的名医偏方和失传已久的针灸密术,有的还是本朝严禁民间流传的制药禁书。祝月鸣从前知道自己这位师父通今博古,深谙歧黄之术,只是没想到她还私藏这么多古籍。

    也不知周汝阳是从哪里搜出这么多饱经岁月的旧书,这些书里头很多都留有虫蛀的小洞,打开时还散着一股陈旧霉味。

    “累死老娘了,你这孩子还真有劲儿。”

    周汝阳见着有她搭把手,松了一口气,直接一屁股坐在小塌上。

    “师父,你下次要是再做这些活就找我帮你,您一个人在山里住,要是不小心闪了腰没人发现可怎么好。”祝月鸣提醒道。

    “你师父我啊,还没老到搬不动这些。这些可是我为你准备的,是我压箱底的宝贝。”周汝阳得意地甩甩手。

    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出家做了女道士,法号玉虚。

    玉虚元君自小师承大楚药王凌真子,她也是祝月鸣母亲的同门师妹。

    周汝阳博学多识,对医书典籍有倒背如流,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不知为何,在出家后的二十七年里她并没有真的医治过什么人。至今在大楚人心中最有成就和名望的大夫还是她已故的师姐——蜀中女医杨长云。

    她常年一身青色广袖道袍,腰间的腰带系的是松松垮垮,凌乱无序的墨发用一支旧玉簪挑了起来悉数盘在脑后,额边垂着些许碎发随风飘动,倒显得风流不羁。

    她一边拿袖子拭汗,一边用力扇动团扇,随手又拿了腰间的一个榉木小葫芦就这样对着嘴大口喝了起来。

    那不着调的作派被外人瞧见了也不相信她是个大夫,任谁都不敢轻易将病人交托到她手上。

    祝月鸣将两坛酒拿出来:“今天中秋,知道您好这个,特地交代秋雨买的。”

    “你真有孝心,还知道惦记师父。”

    周汝阳平日除了看书和抄书就是好饮酒。她平生风流,不拘小节,少时最喜欢云游四海,最不喜规矩束缚,祝月鸣早已习惯。

    周汝阳从隐居后常来看她的只有祝月鸣这个徒弟。当初她也没想到祝月鸣在歧黄之术的学习上天赋极高,她用药大胆在自创药方上也有独到见解,想来是自小受她母亲杨长云的启蒙。

    周汝阳瞟见祝月鸣手腕上的纱布问道:“宫里那位又病了?”

    “嗯,昨晚陛下命人传我进宫。”

    祝月鸣没有打算瞒她。

    周汝阳知道这个徒弟的身世,她自认是个红尘门外客,可这孩子是她师姐的血脉,又颇具天赋,是个可造之材。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三年前收她为徒也有周汝阳自己的一点私心。

    “真是罪过,怪不得别人说帝王家无情。如今看来,皇帝的病靠着你的药和药引已经不再有过去那般奇效,为了立储这件事他连自己孩子都忍心下手。不过我听你这么说,想来就算你拼尽全力保他五年光景也是奢望。月鸣,你这几年受困盛京,如今宫里的贵妃有孕,不日就会临盆,太后那边一定会传你。这回得看你自己怎么选?”周汝阳听完祝月鸣的话后顺手倒了一杯茶给她。

    从前的平王李珑在大楚朝臣和昭仁帝心里是最有资格做储君的人。可自从谋反案发,平王在流放途中身故,导致昭仁帝病重,而朝中大臣为立储的事也是风波不断。

    如今昭仁帝现膝下只剩三位皇子。

    在成年的皇子中,梁王李璟一心只在坐禅打坐,每日念经求佛,一心渴求得道成仙。他接触的人都是些三教九流,昭仁帝仿佛从来都没把心思放在这个儿子身上。

    而燕王李琼出身母亲出身卑微,生下燕王不久就撒手人寰,平日他为人低调没什么建树,在成年的皇子中年纪最小,比起裕王在昭仁帝和那帮臣子们心中的位置,他看起来是最没希望的。

    至于裕王李珲,他的母亲是已故的顾贵妃。顾氏出生名门,其父又是当朝丞相,两朝元老。裕王当年在平王谋反所牵涉的“军粮案”中稽查有功,昭仁帝命他掌管户部,他又有母族撑腰,在朝中声望不小。

    现在后宫里还有一位怀有身孕的沈贵妃,是当今太后沈青筠的表侄女,当朝太尉沈保卿的小女儿,自进宫后深受昭仁帝的喜爱。

    自从贵妃有孕,太后就向昭仁帝请求,让祝月鸣每日进宫为贵妃请脉,协同尚药局的御医袁正华一起照料,直到贵妃诞下龙裔为止。

    倘若贵妃一举得男,这个孩子会不会是将来储君的人选尚不得而知。

    “月鸣,这事你可想好了?站皇帝还是保太后?”

    周汝阳开口打断祝月鸣的思绪,她饮了一口茶,神情里带着看不透的心思。

    祝月鸣看着她没有开口,手里端的茶也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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