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来到五月十五这一日。

    李昭年纪不大,办事却很是利落,待陆皇后从华光殿回来,他便提了请宁晏礼做太傅的事。

    陆皇后也早有为李昭寻觅一位太傅的意思,听他提到宁晏礼自是更加同意,当即就书了封信,叫青鸾翌日送到陆府。

    在这两日间,李昭也与青鸾愈发亲近起来。

    他虽为太子,心性也比同龄人老成一些,但到底还是个孩子,青鸾照顾他的起居,陪着他读读书,写写字,又偷偷在灵芝钓台旁的荷塘里教他打水漂。

    一两日下来,李昭便黏她黏得厉害,虽然嘴上不承认,但若一会儿没见青鸾,便会四处张望着去寻。

    小孩子防备心卸得快,李昭虽然还是稍带别扭的性子,但私下于青鸾面前已经不再那么端着,身子大好后精力又极其旺盛,开始会对一些事物表现出强烈的好奇。

    李昭会问她古籍里的典故,会问她前朝某次战役的将领,会问她北魏的人长什么样子。

    青鸾应接不暇,她从不知带孩子竟是这样累的差事。

    在空闲时,青鸾会不时想起东市的那个蒙面男子,按照鹤觞、屠苏的态度,那蒙面男子应当是白虎、朱雀、玄武三人中的一个,但她当日见那男子的胆识与身手,却又觉不像。

    她不禁油生几分怀疑:难道宁晏礼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青鸾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什么事是她在前世忽略掉的,比如另外三条暗线究竟是谁,她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给宁晏礼的,那夜宫宴李慕凌让她杀的人又握着淮南王府什么样的秘密?

    因此,她回想起前世——

    也是五月十五这日,因陆皇后触怒李洵被幽禁,李昭的病也一拖再拖,未完全大好。

    但宁晏礼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服了李洵,还是以李昭病愈的由头,在华光殿大摆筵席,宴请妃嫔亲贵及朝中大臣。

    青鸾在凤仪宫接到了李慕凌暗传的帛信,便在当晚躲过看守凤仪宫宫门的侍卫,从后墙翻出,摸到了华光殿后的紫薇苑。

    清歌曼舞,丝竹萦绕,华光殿灯火璀璨,不时传出把酒言欢的笑语,青鸾在紫薇苑的一处树影后,看着酒过三巡的李慕凌向她走来。

    李慕凌拥她入怀,对她缱绻一句好久不见,又在她迟疑着是否回抱他时放开了手,对她道:“阿鸾,今夜须杀掉一人,你趁着此时宫中人杂,那狗宦官又被我的人缠在宴中,我知此去凶险,那狗宦官也许会设伏,但这已是最好的时机,若不将此人封口,淮南王府将后患无穷!”

    青鸾诺声应允,随后便隐匿于月光阴影之下。

    她没问要杀之人姓甚名谁,淮南王府下的命令,即便是再危险的差事,她也从不会多问,因为她的命是李鳌救下的,若不是李鳌,在阿母死后,她便会饿死街头。

    她欠李鳌一条命,所以纵不是李慕凌,淮南王府的吩咐她也从不会拒绝。

    青鸾低头行走于一条狭长的窄巷,只要再穿过府库,就会到达宁晏礼于宫中私设的刑室,按李慕凌的说法,要杀的那人,就被宁晏礼关在那里。

    此时除了直夜的宫人,大多人都在宫宴,这里与华光殿不过隔了两道宫墙,殿上曲声隐约传来,显得周围愈发冷寂。

    青鸾的脚步轻不可察,她在距府库不远的一个转角处,忽而停了下来。

    墙后有窸窣的衣物摩擦声,空气中好像还有一丝酒味。

    青鸾微微侧身探去,借着月光果然看到府库外有一个东倒西歪的人影,那人一身鹤纹青色官袍,手中拎着一只鸡首酒壶,晃晃悠悠踉跄着朝刑室所在的宫殿附近走去。

    南梁官服分黄、绛、皂、青、白五色,品阶也依次由高至低。近年来又因诸多名士将白色赋予了脱俗出世的雅意,所以朝堂之上罕见白袍,故而青袍便成了品阶较低官员们常穿的颜色。

    青鸾猜测此人大概是于宴中喝醉迷失了路,每年阖宫宴饮都有闹出这等趣事的醉鬼,时下推崇放荡自在,不少酸腐文官在朝中自然不敢,但几杯“玉液琼浆”下肚,就不免借着酒劲效仿起来。

    前年的元日宴上,还有一个谢氏的尚书仆射甚至醉后掉进了九龙池,若不是被路过侍卫发现,恐怕就要直接泡发在池水里喂鱼了。

    青鸾思量着与这醉鬼耽搁不得,于是就折了张帕子挡住下半张脸,疾走几步跟了上去。

    她一记手刀稳准落在那人后颈,那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口,身子晃了一晃便昏倒在地,青鸾轻盈接住他手中滑落的鸡首壶,将人拖进暗处,又把壶放回到他的怀里。

    宁晏礼所设的刑室在一处闲置的宫殿深处,青鸾往里丢了几块点燃的迷香,约莫过了半刻的功夫,迷烟充斥了整座宫殿,她轻轻推开宫门闪身进入。

    院中没有多余布置,只有廊前挂着几道白幡在月色下静静飘动。

    殿前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昏厥的黑甲士卒,还有四五个穿着软银甲的影卫,青鸾顺手捞起一把长刀,刚要进殿,余光却见脚下银光一晃,心里顿觉不妙。

    原本晕倒的士卒和影卫纷纷一跃而起,将她团团围住。

    一个冷面影卫出剑极快,青鸾勉强躲过,挥刀从薄弱处劈开一个缺口,正待突围之时却顿觉背后一凉,她躲闪不急,长剑直穿入左肋下方,鲜血急涌,青鸾回手于袖中发出数根银针,咬牙撞开宫门夺路而逃。

    青鸾躲到无人处摘下脸上的帕子压住伤口,回头时却与一个满身酒气的醉影撞了满怀,这一下扯动了剑伤,疼得青鸾直冒冷汗。

    她抬头一看,不料这人竟是刚才被她打晕的那个文官。

    那文官醉眼惺忪正要抬头看她,青鸾捏不准他究竟醉到什么程度,怕他日后认出自己,于是便咬了咬牙,心道一句“算你今日倒霉”,就装作被轻薄了的模样,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那文官被打得一栽,青鸾才趁机抄近路回到凤仪宫。

    事后她因任务败落而自责了几日,但却忽然收到李慕凌传来的消息,说要杀的那人已经死在了宫宴当夜。

    前世她虽然也有疑问,但李慕凌却安慰她只要那人死了便好,她也就没再深虑。

    如今想来,那夜应是在她引开影卫后,还有人于暗中下了手。

    下手之人是谁,会是另外三条暗线中的一人吗?

    诸多疑问萦绕在青鸾的脑海中,她不知应该从何而解,但有两点她却了然。

    一是要找到并除去另外三人,否则淮南王府于京中扎根会越来越深,待到他日时机成熟,未免还会重蹈前世覆辙。

    二是要在自己青龙这个身份暴露之前取得宁晏礼的信任,否则……

    她想起前世自己和亲路上遇伏的情形,以及前几日蒙面男子被追杀的场景,宁晏礼若是得知她就是青龙,那必定是要追杀她到天涯海角了。

    彼时别说报仇,便是保命都难。

    “你今日何故频频分神?”一个青稚的童声突然打断青鸾的思绪。

    宫宴将近,此时李昭已穿戴整齐站在青鸾面前,正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她。

    青鸾回过神,垂眸掩住眼里的思绪,转而打趣道:“奴婢在想,殿下见了宁总管可能将话说得明白?奴婢这一世前程可就系于殿下了。”

    李昭闻言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不满道:“这点小事我怎会说不清楚,倒是你这奴婢可得小心伺候,免得到时候惹了本殿下不悦将你罚入掖庭做粗使。”

    青鸾瞧他小脸气得圆鼓鼓,不觉失笑,拖着长音道:“是是是,太子殿下——”

    正待此时,陆皇后带着兰心等人走了进来,对李昭道:“昭儿,可准备妥当?”

    青鸾见是陆皇后,随即福身行礼。李昭也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母亲,儿已准备好了。”

    陆皇后颔首:“时辰不早了,别去迟了叫陛下不悦。”

    李昭躬道:“诺。”

    宫中明显比平日热闹许多,李昭带着青鸾等人一路来到华光殿,老远就已经听到殿上传出阵阵丝竹之声。

    陆皇后与李昭先后入殿,兰心、青鸾各在一侧,画屏等人带着一众宫人次之。

    此时大多数人已经到了,殿上正中摆着一张龙腾祥云案几,侧面并肩的是一张金凤翱翅案几,殿下两侧相对分别安放着后宫嫔妃亲眷及朝中大臣的席位。

    今日是为贺太子病愈又为世子接风,宴席还未正式开始,众人便都不那么拘礼,在陆皇后与李昭入殿前还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说笑笑。

    大殿靠前端的位置上,正有十几位朝臣围聚在一人身边,陆皇后与李昭初入殿时,那伙人似还未有察觉,仍在一起探讨着什么。

    殿上嘈杂渐渐降下来,其他众人向陆皇后与李昭伏手见礼,那群人才后知后觉似的发现二人到来,纷纷躬身伏手。

    此时,这些人身后走出一人,他身着暗红冕服,行止间自带着一种傲然贵气,向陆皇后和李昭端端伏手道:“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青鸾看到那人,不觉周身一凛,仿佛浑身的血液都翻涌起来,她在衣袖下狠狠攥住拳,心中咬牙道出了这人的姓名——

    李、慕、凌!

    青鸾早料到今日会与他在此相见,她提前暗中劝说自己很久,一定要从长计议,定不能在此被察觉出半分异常,但却不想真见他时,心中的恨意竟如此难抑。

    她将指甲刺入掌心,试图以疼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好在殿上众人的注意这时都聚在陆皇后和李慕凌的身上。

    陆氏与淮南王府在后宫势力分庭抗礼已不是一日两日,淑妃禁足之事在前朝早已传开,事情偏巧又发生在陆皇后的凤仪宫,更是引人产生诸多遐想。

    在五月十五赐宴消息刚传出的时候,百官就不禁感叹,此乃权衡这两方阵营的良策。

    一来在淑妃被禁足后为世子接风,可平息淮南王的不满;二来此宴亦是表现对太子的重视,安抚陆氏;三来将原本的家宴改为百官相聚,更显圣恩浩荡,君臣同心。

    这旨意出自谁手,满朝文武自然心照不宣。

    只是他们也于暗中期待着,陆皇后与李慕凌会在宴上有什么样的交锋。

    只见陆皇后微微抬起广袖,朱唇微启道:“世子请起。”

    李慕凌闻言起身,青鸾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无意般从她脸上划过,于是便微微垂眸,在李昭身后低头覆手,装作没有看到。

    李慕凌眼底生出一抹讪色,那神情不易察觉且稍纵即逝,再看时他眼中已浮现出温朗的笑意。

    陆皇后先开口道:“世子为太子病情,特从远道送来青叶疏风草,实在是用心良苦,本宫心中感念,在此谢过。”

    陆皇后面上不着痕迹,倒是在“用心良苦”四个字上特意加了重音,言外之意李慕凌怎会听不明白。

    他再伏手一礼,恭敬回道:“淮南地处偏远,只生了这些不值钱的草药,阿姊惦记太子殿下的身子,便特嘱托臣于淮南送来献与娘娘,只求娘娘不要嫌弃,因此罪责阿姊就好。”

    李慕凌口中的阿姊自是淑妃,这番话避重就轻,颠倒黑白,反倒显得陆皇后心胸狭隘,将淑妃被禁足的事归咎到陆皇后身上。

    大殿上众妃嫔与百官都在,陆皇后又无法将当日李洵亲手杖毙檀儿的实情说出,一时间脸色变得有几分难看。

    这时,她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稚嫩却又持重的童声:“世子远道而来礼轻情重,母亲怎会嫌弃,更何谈对淑妃娘娘的责怪,世子这话叫诸位朝臣听了,好像母亲素日的贤名都是假的。”

    李昭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反倒是将了李慕凌一军,显得李慕凌那番话似有诋毁陆皇后的嫌疑。

    李慕凌听了讪讪一笑,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臣并无殿下所言之意,只是担心淮南王府微末之力,未能助益于殿下的病情,然今日所见殿下面色红润,言语间中气十足,精神更胜从前,臣替殿下高兴,恭贺殿下。”

    说完李慕凌深深一拜。

    李昭虽小,但人情世故看得明白,赴宴前青鸾又对他早有点拨,自然对李慕凌应对自如。

    他故意久久没说起身,暗中朝青鸾眨了眨眼,朗声道:“那青叶疏风草确是良药,本殿下为感世子用心,特带了一对玉如意送给世子。”

    说着他便有模有样地一挥广袖,让青鸾带着两个宫婢将玉如意呈了上来。

    李昭言语通达,举手投足间端重又不失敦和,叫一众朝臣看了心中暗生敬佩,只道天家之子风仪果然不同,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智慧与气度。

    青鸾走到李慕凌面前,李慕凌正躬身接赏,长时间弯着的腰早已要支撑不住,埋下去的脸已经开始泛红,后脊也渗出一层薄汗。

    青鸾拖沓着检查了一下两只盘中呈着的玉如意,直到李慕凌憋着颤音说了一句“谢太子殿下恩赏”,才点头让宫婢将两盘呈上。

    见李慕凌起身缓了口气,李昭道:“这对玉如意寓意世子能顺心如意,得偿所愿。”

    这话是在暗点他淮南王府觊觎储君之位,李慕凌听了面色稍滞,但想百官都在,又不能表现出什么,故只能赔笑着伏手道:“为人臣者,一愿陛下和太子殿下福寿安康,二愿我大梁国祚绵长,三愿大梁臣民政通人和,上下一心。有太子殿下今日所赐如意,想来这三愿必能如意所成。”

    李慕凌此番化解着实巧妙,正待李昭再要开口,一个甜柔妩媚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阿凌,阿昭才几岁你便同他讲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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