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邓刺史觉得贺重玉的话有道理,再怎么样,一座如期完工的白云阁都比一片废墟好。

    只是让邓刺史疑惑的是,贺重玉居然一根木梁、半根柱子也没用上。她唯一请邓刺史做的事就是临时征用了荣州的铁器司和石矿场,烧了整整十日的灰。

    邓刺史像只木塑泥像枯坐在府衙里,自言自语时整个人仿佛扑簌簌往下掉灰:“完了完了,我怎么鬼迷心窍听了她的话!”

    他左思右想,贺重玉才多大年纪,能知道什么事,虽说她那个寻香坊确实在荣州有些名气,到底也是女儿家家闲情逸致捣鼓出的香花香露……

    邓刺史后悔不已,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思索再三,铺了张纸就打算立刻写一篇万言陈罪书,务必做到文采丰茂、感人肺腑,最好能让陛下一看见他的陈罪书就法外开恩宽赦他。

    “要不还是去给贺钦送些礼罢?”邓刺史琢磨,这可是贺贵妃的生父啊,贺贵妃可是陛下如今心尖尖上的人,有她作保,想来陛下或许不会大动干戈?

    还是两者并行罢,更靠谱!邓刺史暗自点头,打算写完这篇陈罪书就上永安伯府送礼去。

    在他百般思虑的时候,手中的毛笔早就吸饱了墨汁,他迟迟未动笔,一滴浓墨就啪地落在纸面上,晕染出一块墨斑。

    门哐当被推开,几乎同时便响起了陈司马那沉肃的声线,但他此时太过激奋,以至于声调都变得尖细:“刺史!刺史!太神了!”

    邓刺史抬眼一看,这还是往常严肃沉郁的陈司马么?两颊涨红,眉毛飞扬,甚至嘴边挂着压不下去的朗笑——乍一看还有些惊悚,邓刺史从没见他如此的开怀畅笑,这人连为老母亲祝寿都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

    “什么神了?”邓刺史顾不上收拾被墨水溅染的纸张,急忙问道,心中暗藏一丝希冀。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小贺啊!”

    砰通!邓刺史一激动踢翻了案几。

    “她今日没再烧灰了?”邓刺史的手指一阵痉挛,心中战战如擂鼓,急喘粗气之时,能感觉脖颈后侧整块都僵硬住。

    陈司马哈哈一笑:“哪能啊,这灰还得继续往下烧呢!”

    “还,还还烧?”邓刺史闻言一个结巴,身体又佝偻下去。

    他跟着贺重玉跑了三天,见她烧了三天的灰,旁的是一概没干,看得他满心绝望。算了,随她去罢,反正她姐姐是贵妃,她爱折腾什么就折腾什么,等工期一到,他就静候陛下发落。于是邓刺史干脆打道回府,结果每日在府中还得听下属的传报——贺娘子今日又烧成了多少多少的白灰。

    邓刺史哭丧着脸,掏出了多年来费劲千辛万苦积攒的私房钱送给了邓夫人,说,以后可能没有好日子了,这些紧俏的香露大概也买不起了,趁现在有什么喜欢的就去寻香坊多买点儿罢!

    邓夫人利落地接过这个小包裹,拿在手里颠了颠,呵,分量还不轻!她朝夫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当晚撤了他饭食中所有的荤菜。

    邓刺史揪着胡子,就听见陈司马的话,如听天籁。陈司马说:“竟没人来告知您么?白云阁已经搭建了两层了!照这个速度,我看别说两旬,就是半月都有可能啊!”

    “什么!没人来告知我啊!”邓刺史这才猛然惊觉,府衙内此时安静得可怕。

    那么人去哪儿了呢?大概都去城东百涧渠口看热闹了罢。荣州百姓对传言匪夷所思,又见说话的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原本将信将疑,亲眼看到平地而起的白云阁,震撼之情溢于言表……如此往复,几乎引得大半个荣州城的人都赶去了城东看热闹。

    府衙的官吏、仆从已经算是去得晚的了,他们蜂拥而出,却忘了还有一个满心惆怅地坐在偏厅里的邓刺史。

    “岂有此理!你们看热闹怎么不来叫我!我堂堂刺史一州主官……”邓刺史吹眉瞪眼的表情刚摆出来就扑地散了,脸笑得和朵花一样,“真建成了?嘿!小贺真是神了!”

    “这也得多亏刺史你慧眼识珠,肯让小贺放手一搏啊!”喜从天降,连一向古板、说话刺挠的陈司马都恭维了邓刺史两句。

    邓刺史笑呵呵地摆手。其实有一点他没好意思透露,他原本没有多相信贺重玉,还是那句话,死马当作活马医,万一真的能医活,那他赚大了!即使不能,看在他如此“识大体”的份上,等他大难临头,若是不请贵妃为他美言几句,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见陈司马报完信就准备走,邓刺史赶忙拽住他的袖子:“等等,老陈,你还没说,这楼她是怎么建起来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当年贺长史还在郗宁县做县令,小贺也长在郗宁,一日因缘际会,遇见——”

    邓刺史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说重点!”

    或许是从前几十年都不苟言笑,寡言少语,这两日陈司马简直像是要把前半生没说的话统统说尽似的,见人就爱给他讲贺重玉的“传奇故事”,听众也相当捧场,不时感慨长叹,或者鼓掌叫好。

    现下在邓刺史面前,陈司马又差点没截住话头,他脸上一红,挠了挠脖子,笑道:“算是名师出高徒罢,她和一位隐居的匠师结缘,学得了这手烧灰的绝技,炼得的白灰遇水则凝,凝固干硬之后坚如磐石。”

    “更妙的是,只要拿板片搭建外框,里面浇入掺水后为成型的白灰,想做多厚的墙就能做多厚的墙,想立多高的柱子就能立多高的柱子!”

    一道惊诧的声音打断了李怀安的话:“照这么说,这岂不是无坚不摧的利器,还是能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傅长青搓着手,掏出怀里的一方黑石算盘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拨动,一边惊呼不已,“暴利!暴利啊!”

    他转手将算盘搁到案上,拎起一把小锤拿凿子砸面前的石板,石板纹丝不动:“嚯!居然真的这么硬!”

    傅长青扭头看着长身而立的李怀安:“你说,贺钦他是怎么养得闺女啊?他家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稀奇!从前也没觉得这些白灰有这么神啊,只有那些穷苦百姓才会买这个建房子,质地也就比茅草好一点罢……”

    “这原本就是她思索出来的,还不许她再几番改进?郗宁刚用上这东西的时候,她才几岁,如今几岁?连你都做到了刺史……”

    剩下的话李怀安没继续开口,但傅长青从他翻的白眼里看出来了。不过傅长青一点也没动怒,他手肘拐了拐李怀安的胳膊,笑得十分谄媚:“我能有今天,还不是都靠你——”

    “不过白灰造价低廉,说是没有成本都行,这得挣多少银子啊!贺钦也够耐性的,舍得把这聚宝盆藏着掖着这么久!”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忽地嘴角上扬,眉头一跳,两条黑浓的眉毛像突然打结的虫子,“该不会他也有什么大志向罢?”

    李怀安:“……别总把人想得那么恶毒。”

    “玩笑话嘛,你真没风趣!”傅长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唉,话说我也想看看这一月建成的白云高阁是什么模样……”

    真不愧是“外表天然,无所雕饰”,贺重玉一点没夸张。

    不过也算能交差了,想不到贺重玉真没夸下海口,她真的在期限之前建成了白云阁。

    邓刺史仰视这座九层高楼,差点拽断了自己的胡子,他赫然转身看着贺重玉:“你们家是不是隐世门人,专门有一项搭台造楼的传承?”

    贺重玉眼皮微跳:“绝无此事!”

    或许邓刺史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激动和震惊之情,他没有对此穷追不舍,嘴里止不住地叫好。他用力拍着贺重玉的肩膀,“好啊!太好了!小贺,你真是奇才!”差点把贺重玉拍岔了气。

    白云阁面眺平江,背拥旷野,江边水雾缭绕如烟,远远望去,素如白玉,净若雪练。夕暮时分,霞光放华,阁身淹彩,似天宫琼楼。

    徐叔子也终于画出了教他满意的画。画幅九尺见方,拿雪龙木装裱之后从顶层悬挂而下,落在阁内中心,当人拾级而上时,便能从各个角度看见这幅殊绝大作。

    “我见君子,如鹤出东山,我见君子,如玉掷华庭。”白云阁既成之时,贺重玉立于顶楼,倚栏远眺,前揽大江,背拥危楼,水雾渺渺,浮光点痕。徐叔子见之,如此感慨,顿时思如泉涌。

    他一把撕碎此前所有“奉诏之画”,拈笔提壶,一气呵成。次日清早,下仆推门而入,扑面而闻屋内冲天酒气,徐叔子醉醺醺地横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一幅玉京升仙图。

    后来人们看见此画,噗嗤笑开——哪里是什么玉京,分明画的是荣州城嘛!瞧,这独立于玉京一众神仙殿宇的不就是白云阁!唯独和实际的荣州城不一样的是,画中高楼背后,悠悠伫立着连绵仙山,巍峨缥缈。

    但最令人惊奇的,莫过于高楼之上那个长袍广袖的“仙人”。

    世人口耳相传——徐叔子!画圣!你知道他老人家做了什么么!他画人了!

    其实画中“仙人”在整幅画卷中显得格外细微,如同一枚枣核,乍一看甚至还看不出来,更别说此人的脸被云霞缭绕着,五官一片模糊。

    但这可是人,出现在徐叔子画中的人!徐叔子有个怪癖,他擅山水,善花鸟,但从不画人。他说,人集百气于一身,太过复杂,故而不愿作画。

    如今大功告成,徐叔子也该回京了,他私下不止一次和贺重玉抱怨,说再不回去,他埋在院里的好酒就要被损友喝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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