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前段时间过于疲累,贺重玉近些天都懒洋洋地呆在竹苑,一步也没动弹。她整日不是发呆就是蒙着枕头睡觉,只有喜鹊磨着她,才玩儿两局抛铜钱,让喜鹊又输得一败涂地。

    冯春亭新官上任三把火,干什么都冲劲满满,恨不得一日三趟赶到贺家向贺重玉汇报竹纸的进展,她似乎没有陷入兄长死因的悲伤中难以自拔。

    贺重玉原以为她突然间得知亲生兄长的死讯会接受不了,但冯春亭从账册里抬起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这么多年了,就算有难过,也淡了,世子……不,赵策他也得了惩治,我就更没有不能接受的了。”

    “何况东家你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我得好好干啊!”

    “我要干出一番名堂……我们家四口人,已经有三个没能活好,我得活好才行!”

    春亭像刚刚顶破那层石衣的幼竹,脆生生地流着新绿,也许几场急雨之后,就能挺拔舒展。

    她忽然问道:“云姐呢?你几日都不去清账了,她不恼?”

    贺重玉抱着冰盆盘坐在地,拈起一根筷子搅动冰醪里的红豆粒,听见春亭发问,抬起下巴想了想,又埋头往冰醪里掺糖水,理直气壮地说:“我累了,不想去,云娘又不是不会算账,干嘛每次都得要我去……嗯,以后也不去了,让她自个儿打算盘——”

    “你就是仗着寻香坊离不了她,否则她这会儿肯定要杀上门!”

    连喜鹊听了冯春亭这话都重重点头:“云姐姐要是知道你们这么偷懒,肯定要唠叨死你们。”

    “她早就杀来过,那会儿你们正好不在……”贺重玉懒懒掀起眼皮,又很快耷拉下去,“她走得时候说‘懒死你算了’,那我可不得听话么?”

    懒一个不如懒一窝,于是叶蘅芷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三个人横躺一地的场景。

    “快起来,像什么样子。”叶蘅芷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

    贺重玉脸上顶着一块浸了冰水的帕子,帕子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了一只眼睛。

    “快起来收拾收拾,你要去洛京了。”

    什么!贺重玉一把拽下湿帕子,一边弹了起来。她看着母亲的眼睛:“洛京?我去洛京?”

    叶蘅芷肯定地点头。

    贺重玉立刻拔高了声线:“我为什么要去洛京?谁决定的?”

    “陛下决定的,船都准备好了,就停在码头呢。”

    叶蘅芷看见女儿一副呆愣的模样,轻点她的眉心:“你啊,出大风头了!一月建成了白云阁,连陛下都想见你这位奇才……”

    皇命诏谕,无可违逆,贺重玉必须得尽快动身。她只好匆忙将没来得及做出来的新配方全数交给云娘,又对春亭嘱托好文宣斋的一干事宜,最后再三思索之下,还是请了母亲帮忙照看。

    她安慰着云娘和春亭:“就当我是走亲戚去了,很快就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铺子都要靠你们了,有什么麻烦事就去我家找我母亲,我都和她老人家关照过了。”

    好在实际的旨意是借了贵妃思念妹妹,因此诏她入京一解贵妃思亲之情,因此贺重玉也不是孤身入京。毕竟是作为贵妃亲眷,宣旨的郎官还特意说了,长路奔波,贺二娘子可以带上熟悉的仆从,也好照料起居。

    贺重玉想,或许是姐姐想念亲人,才请皇帝诏她入京也说不定。

    喜鹊和老李都跟贺重玉同去,只不过喜鹊是自告奋勇跟着贺重玉的,而老李是被贺钦逼着去的。

    老李的志向就是在墙根下晒太阳,因此很不愿挪窝,贺钦咬牙切齿地说,京城的墙倚着更舒服,那儿的太阳也晒得更痛快。老李一看他似乎要面露凶光,立刻缩着脖子跟在贺重玉身后,嘴里还道,“我到洛京之后一定好好给二娘子赶车!”

    但车还没赶,老李就快要被京城的太阳晒化了,一旁快被晒化的还有徐叔子,至于喜鹊已经半死不活地喘粗气了,只有贺重玉还跟没事人一样站着。

    “主君真会瞎掰,京城的太阳比荣州还毒!”老李不停地扇着手掌,试图驱散一丝酷热,但此刻连风都被暑气浸透了,他越扇越热,最后泄气地放下手。

    徐叔子本打算早几日走的,只是懒得动弹,他一边心疼他埋在院里的美酒,一边看着太阳发呆,他想此时炎热,不如在荣州躲完夏天之后趁秋高气爽回京。恰好听闻天子诏贺重玉进京,特派了驿船,他心念一转。等贺重玉上了船,才看见船舱里正瘫坐着一个醉醺醺的画圣阁下。

    年中六月,榴花燃火,平江两岸浓荫泼绿,映衬得燕子隘渡口处的船只如同接天莲叶,升出江面摇曳生风。

    渡口的挑夫打着赤膊,葛布粗衫扎在腰上,每迈出一个沉重的脚步,地上就落下一个沾着汗水的脚印,水渍飞速地在烈日下挥干。

    年轻士子跳下甲板,宽大的白袍在风里鼓飞,他们的心被暑日晒得滚烫,像是要跳出胸膛般搏动,注视着这座威严皇城的目光比灼灼日光还要炽热。

    车马粼粼,风声飒飒,渡口进行着有条不紊的交接……

    这让刚登上洛京地界的贺重玉感觉,面前的恢弘城池被国都的光辉笼罩着,内里早已经衰老,城墙表面裸露着斑驳痕迹,像老人变得松脆的骨头,它却还不肯承认自己的腐朽,靠着四海八方源源不断而来的新血浇灌,维持着表面的威严……

    徐叔子擦着脑门上的汗,倒不是因为贺重玉话里离经叛道的想法,他刚下船便扑面而来蒸蒸暑气,连外袍都染上了湿痕。

    “怪不得贺长史说你心思古怪深沉,总陷入牛角尖,旁人只想挤进这团权利富贵的漩涡里,只有你伤春感秋。”

    “你看看,从船上下来的有哪个是哭丧着脸的?坐船走的才苦着脸呢!”不管老少,打扮得文质彬彬的士人初来乍到,总是意气骄盛,仿佛他们第二天就能踏进紫宫,立于朝清殿上,一展平生抱负,挥斥方遒。

    贺重玉摸了摸鼻子,面上露出几分赧意:“我也没有哭丧着脸罢……话说,我们临走前父亲走到你身边,悄悄跟你说的竟是这个?他不会还托你照看我罢?”

    “你真聪明!贺长史那天的确是托我好好照看你……要我说,洛京有你姐姐,哪里需要我来照看,贺长史也是一番拳拳爱女之心啊。”

    贺重玉没说什么,她似乎是还未适应煌煌国都的繁盛,尽管这里仅是洛京城外的一个渡口。

    “徐老,你说的也不尽然——”贺重玉打量着刚搭板卸货的乌木船。

    船舱里陆陆续续走下来好些蓬头散发的人,贺重玉扫了眼,大概有二三十个。这些人穿着薄衣,赤着双足,大多数是女子,少数几个是瘦弱的男人,其中一个女子还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怯生生地贴紧了女子的腿,身量还不到女子的腰线。唯一共通的是,这些人脸上皆蕴着一股哀沉死气,仿佛行尸走肉。

    “别看了,他们都是奴隶——哦,我想起来了,今天确实是运奴船靠岸的日子……”徐叔子扇动手掌,却搅动了风中的热气,脑门上又滚落两滴豆大的汗珠。

    他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还好奇地嘀咕道:“这回的还挺少。”

    贺重玉不解地看向徐叔子。

    “可不是少么!每月月中,运奴船都会在燕子隘靠岸,船上的奴隶统一送到西市奴隶署,哪回不是上百个。”

    “奴隶署?原来洛京也有奴隶署,看来天下城池皆有奴隶署了……”贺重玉声音悠悠,她如今已经不像当时在荣州初闻此事这般失色。

    贺重玉自幼长在郗宁县,郗宁县城小地偏,自然没有奴隶署这种“奢侈”的东西,后来在谯州小住,也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她原本以为匠籍就已经是很残酷的制度,没想到世上还有一种制度,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人视作牲畜进行买卖。

    “太祖立朝,废黜一应贱籍,没想到如今全都故态复萌。”汗水浸湿了她的眼睫,贺重玉感觉视野变得模糊,“也是,当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生民凋敝,自然要忙着添丁加口,如今恢恢盛世,泱泱万民,自然不能个个抬起头颅做人,还得有人垂首躬背、跪趴做猪羊……”

    看到贺重玉皱起的眉毛,徐叔子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常事而已,不必介怀,再说我们介怀有何用呢。”汗水从他脸上滑落,沿着下巴滚进胡须,那枚翠绿的玉珠儿被汗水濯洗得发亮。

    “还是先想想如何进城罢!”

    徐叔子偏眼看向贺重玉,眼神里尽是控诉:“真是有福不会享的丫头,你铁打的身子骨就罢了,我和她可是一老一弱,怎么走得完进城的这段长路!”

    他一拍喜鹊的肩膀,喜鹊本就热得头晕眼花,这么一拍,她顺势坐倒在地,大张着嘴喘气,却感觉喉咙像是要被烫熟了,又赶紧把嘴闭上。

    “这不是才下船么?这么累?”贺重玉失笑,她伸手欲将喜鹊提起来。

    但喜鹊抱柱她的手臂,仰起脸两眼涣散:“船上像二月初春,船下才是六月隆夏,我这是经历了冰火两重天!”

    她哀嚎一声:“姑娘!咱们不会真要顶着大太阳走进城里罢!”老天,来京城不谈享福就算了,怎么刚到就已经吃上了苦,喜鹊差点就后悔和贺重玉一起来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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