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我……们……认……识……

    这几个字回荡在他耳边,青衣郎君没有说话,眼睛像盛了一汪清水,软盈盈地看着贺重玉。

    莫非是我哪次“行侠仗义”的苦主来找我道谢了?可是不像啊,能出入皇宫的也不必要我搭救罢?难道是被我“行侠仗义”的恶霸?那就更不像了!这郎君一身正气的样子……贺重玉迟疑地搜刮起记忆,却一无所获。

    “你真把我忘啦?”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委屈,连声音都仿佛被小石子磕磨般略微沙哑。

    贺重玉凝神思索,眉头紧蹙,她双唇几欲开合,但实在不知如何应答,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贺重玉索性转身离去,才刚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的人捉住衣袖。

    一枚圆圆的小石头掉在贺重玉眼前,用细细的红绞线穿着,坠在他的指节上来回晃动,很快便静止住。

    谯州对贺重玉来说不算一段特别美好的记忆,但莲灯节的夜晚着实美丽,溅星池旁的风仿佛能吹散这一生的哀愁,满湖的莲灯暖光交映,让岁月都变得朦胧。

    “是你啊——”她伸着莹白的手掌心,托住那枚已经不再摇晃的石头。贺重玉现在能不假思索地模印、雕琢出许多更加细腻的石鹤,远比这只粗粝滚圆的灰石精致,可她看见这只被主人妥善保存的旧物,心头涩然。

    她远去的时光,自己都快忘记了,却仍有一角好好地安放在世间某处。

    她骑了两日的快马,没有赶上和老师的最后一面,薛大叔穿着孝衣烧纸钱,他说,刘媪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想如果真的不告诉你,你会后悔,我也会后悔……那匹来自遥远的烈云山脉深处的骏马,据说驰如电光,悍如风雷,但依旧追不上时光的脚步。

    “你怎么哭了?”段行川自然看出这滴眼泪不是为他而落,他有些晃神地想,那些未曾谋面的年月里,你也遇到过哽咽难忍的时刻么?

    他们仿佛心有灵犀般翻出栏杆外,坐在了水榭的边缘,青石被湖中水汽涤荡得冰凉,长袍下摆垂落到水面上,可他们谁也没在乎。

    贺重玉和段行川就好像回到当年的溅星池边,往事如点点莲灯斑映星空,细鳞摆尾甩飞一簇水花,清澈低沉的话语便如盈光被湖中游鱼一口吞食……

    笙箫散尽,鼓吹歇彻,紫云台上残香浮动,人声寥寥。虽遇多少不平事,如逢故友,便可道欢欣,贺重玉与段行川在宫门处相别,慨言来日再相会。

    等贺重玉归家,却听见住宅中乐音袅袅,她走入厅堂中,正看见府里下人都聚在一处,中间围着个弹筝的绿衣姑娘,她腰上缠着紫缎飘带。

    喜鹊看见贺重玉回来,激动地挥手,绿衣女子也站起身来,盈盈一拜,她谦恭地唤道,“小贺娘子。”

    “这位是?”贺重玉猜想,是不是因为她初至洛京,所以总能遇见陌生的人。

    “妾是五音阁中供奉,名商陆。”商陆轻轻一笑,她令贺重玉想起此刻远在荣州的云娘,这并非由于她们容貌相仿,而是她们身上都凝绕着一种楚楚动人的娉婷气质。

    喜鹊唧唧喳喳地帮忙解释,原来这位商陆姑娘是五音阁中的乐师,善筝,腰带颜色便代表了她的品级。

    五音阁是经贵妃提议,由陛下主建的,阁中乐女都称陛下为师,陛下自奉五音阁主,贵妃为副,阁中分宫、商、角、徵、羽五司,每司六个供奉,着绿衣,腰间佩紫带,另有弟子不等,只佩青带。

    当今陛下精通音律,五音阁中诸多乐师几乎是他一手调教而出,即使是普通青带乐师也远超寻常水准,而紫带供奉更是堪称大家。

    五音阁中乐师除了为陛下弹词作曲、编排舞乐,也由陛下恩诏分拨于朝中高官重臣家中,每月初五轮换。

    贺重玉眼神微妙,这是天子明着往臣子家中安插耳目?不对,太显眼了,而且每月一轮换也不稳定。

    商陆轻笑:“小贺娘子来得巧,恰好赶上初五,陛下特别恩旨,您在洛京的时候,妾只居于您府中。”

    此时的贺重玉并不明白这个恩旨,恩在何处,还是她去拜访徐叔子时,徐叔子咋舌惊呼道,陛下居然舍得将紫衣供奉遣往你家!而后贺重玉才知道,分拨朝臣的乐师大多只佩青带,紫带从不轻出。

    贺重玉不好附庸风雅,她听风吹过屋檐的声音偶尔都觉得吵闹,更不想多养一个身娇体弱的乐女在家里——虽然许长使说这栋宅子的一切花销都从宫中出钱,但贺重玉还没那么厚脸皮,也不想把这明晃晃的把柄摆到言官案前。

    商陆却噙着浅笑说道:“陛下恩赐,不可辞。”

    养着丫鬟婆子还能干活,养一个乐师在家中能做什么,高兴的大概只有喜鹊罢。商陆在贺重玉入宫不久就到了,喜鹊已经闹着她听了大半天的曲子。喜鹊惯爱撒娇,商陆也像逗孩子似的,竟真的给她弹起民间小调《花枝俏》《闹春光》……

    听商陆笑意晏晏地说起,贺重玉扶额一叹,没好气道,“不学好的丫头!”那些说的好听点是民间小调,说难听点就是淫词艳曲,商陆竟也宠喜鹊,真的给她弹了。

    贺重玉虚一拱手:“辛苦商供奉了。”

    “不必,喜鹊姑娘天真质朴,妾很喜欢。”一缕发丝滑落在她脸颊,她不慌不忙地将碎发别到耳后,“她和妾说了很多关于您的事,妾觉得,您和我想象中仿佛很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贺重玉没想到连宫中乐师都听闻过她的声名。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儿!”喜鹊猛地一拍脑袋,抬手指着掩在墙角的一堆木匣子,其中一个将近半人高,“冯家给的歉礼!”

    今早那会儿,冯启没法儿,只能不停地敲门,手都砸红了,还是恰好碰到商陆登门,才敲开大门,他随便捧了个礼盒往喜鹊怀里一放,“这个,还有那些,赶快拿回去!”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贺重玉随手抽了一个小点儿的木盒,“臻颜膏……化瘀消肿,美白养颜?”她唤来管家婆子,“都收进库房罢。”

    夜幕深沉,屋内只留了贺重玉和喜鹊两个人。

    喜鹊撇撇嘴:“那个冯启也怪笨的,没想到他爹更笨呢!”她听贺重玉说起今早那番大张旗鼓的致歉的前因后果,忍不住开口嘲笑,就好像她笑话的两个人是戏台上的丑角,而不是出身高贵的官宦子弟。

    这让贺重玉福至心灵般思索着,堂堂工部侍郎,冯太师的儿子,有这么鲁莽?冯启那个真绣花枕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从结果出发,冯彦之这出登门道歉以及后续的奏折,反而坚定了皇帝的决心,让贺重玉领了百工坊主司的官职,相当于夺了冯彦之的权。但姐姐也和她明说,冯家和她们没有交情,甚至那些参贵妃惑君的奏折里有一封就是冯太师亲笔写的,若说冯彦之是站在她们这边的,也没道理。

    事到眼前再说罢,左右她只用办好陛下交给她的差,又不想在朝堂上结党联盟,多思无益!贺重玉将脑海中诸多思绪一扫而空。

    凝辉宫。

    贺重华瞥了眼正在熟睡的皇帝,悄悄起身来剪烛芯。她穿着雪白绸衣,只披了一条粉纱披肩,漫步到廊下,逗弄枯枝上的灵巧雀鸟。

    “玉儿明天就要去百工坊了罢?”她一伸手,刚好接住许韧捧着的谷米,拿银勺舀了两勺,填平了食缸。

    许韧笑道:“二娘子身为主司,确实应该早日去察看一番。”

    “商陆已经去了?”贺重华专注地给雀鸟添食,目光只盯着那些小巧的玉石缸。

    “正好在二娘子入宫之后……您嘱咐了,二娘子不喜麻烦,除非尘埃落定,不可转圜。”

    贺重华轻轻叹息:“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闷,你得戳她一下,她才动。”

    许韧忍不住揶揄地笑,“二娘子性情闷,已然是个盖世豪侠,她若再主动些,奔放些,只怕能把天都捅个窟窿!”

    贺重华扭头瞥她一眼:“只要推着她的力够强,不也能照样捅破天么……”

    “不急,慢慢来,那些事慢慢透露给她,否则她一时间承受不住。”

    许韧继续打开一包谷米,捧到贺重华手边,“您放心,商陆心中有数。”

    可贺重华忽然放下长柄银勺,她叹了口气,像是纠结几番,对许韧说:“若是玉儿自己没察觉,便不必再告诉她了……我,还是想她能过得快活,即使这快活不知何时就断了……”

    “也好,从前二娘子不在洛京,咱们不也过来了么……”许韧眼角泛起几丝细纹,像一位可靠的长辈,轻轻拍了拍贺重华的肩膀。

    淡淡的愁思氤氲在两人身边,她们静静地站在廊下,头顶只有一盏残烛微弱的光撒下,大半的身子都融在暗影中,此时连雀鸟都停止了啼鸣,它们纷纷将脑袋埋到羽毛里沉眠,寂静的风无声吹起廊中轻纱。

    “阿忍——”贺重华忽然扯住许韧的衣襟,“你还没说段行川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贺重华眼神如利刺,无端泛起一丝凶狠,轻声轻语着,嗓音却显得阴恻恻的,“相谈甚欢?怎么初次见面就相谈甚欢了?”

    “额……其实不是初次见面,二娘子没和你说过这事儿?”

    贺重华一把捏弯了银勺的细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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