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或许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难眠的夜晚,有人握着已经磨得光滑的石头傻笑,有人捏着空荡荡的钱袋心碎欲泪,有人却伴着窗外鸟雀啁啾一夜无梦……

    贺重玉推门而出,听见前院传来异样的破风声,她披着外袍走近。

    老李难得起了个大早,往常他都是睡到日上三竿,冲这个作息,很难承认他只是贺家一个小小的马夫,就如后来言语不忌的冯二郎所言,常人家里若有个敢比主子起得还晚的奴才,早该乱棍打死。

    老李敛眉屏声,两手握住一把宽边笤帚,“喝”地一声沉吼,笤帚悬空横劈半圈,划出一道半圆的残影,惊起一群吱哇乱叫的鸟雀。

    贺重玉鼓鼓掌,“气势不错!”

    老李放下笤帚,“嘿嘿”笑了两声,挠着后脑勺:“闲来无事,练两下子……我看来是上了年纪了,力道大不如前啊。”

    他挺着粗壮的水桶腰,肚子像抱了个西瓜,大概这些年的太阳没有白晒,闲也没白偷,让他懒出一身的肥肉,可奇怪的是,他的脑袋却没变化,除了脖子略微粗了点儿,甚至刚来贺家时眉眼间的一缕悍气和岁月风尘气都已经消失殆尽,现下满脸的安详平和。他扎着赭布头巾,眼神里仍泛着滑头,仿佛一条身形膨胀的黄皮狸子。

    “您这是要出门去?”他问。

    “去百工坊,好歹领了职,怎么也得去看看。”贺重玉扯紧了腰带,将昨日皇帝给的鹤纹赤金的主司令牌从层层衣褶里揪出来。

    老李嗖地蹿到贺重玉面前,搓着手,眼睛溜溜地转:“要不要属下给您驾车?”他一贯没脸没皮,没等贺重玉同意,就已经以下属自居。

    贺重玉斜眼瞥他,“你看家!”她拍着老李的肩膀,咧出一个威胁的笑,“洛京人心险恶,宅子里都是弱不禁风的女子,我不放心。”

    弱不禁风?这是说单手能拎动二十斤的小叶紫檀筝的商陆?是牙尖嘴利只在贺重玉面前装得乖巧的喜鹊?还是那些徒手搬水缸的女护卫?

    老李眼皮狂跳,没忍住拿手捋了一把,才继续谄媚地笑起来:“您也说洛京人心险恶,家里好歹这么多人呢,您在外头可势单力孤啊!”

    算了,若有事使唤他去跑腿也行,于是贺重玉便答应让老李跟着。老李立刻忙不迭地拍胸保证:“我这两日可没闲着,特地买了张图册,快把洛京城跑了个遍,有我在,您指定错不了路!”

    说来也折腾,贺重玉家住太平坊,位于洛京城东,永街之北,可百工坊诸部却在洛京城西,永街之南,靠近西市,而百工坊的主管衙门在皇城内的司作监,几乎与大理寺只有一墙之隔。

    贺重玉作为主司,按例得先去司作监和一应司监混个脸熟,再去下属各部察看各部事务。她刚到司作监,便见一个熟人已经在门口,似乎等候多时。

    “小贺主司,多日不见,风采更甚了……请和我来罢。”说话的是当时奉旨前去荣州的苏钦使,他现在是副普通文官打扮。

    除了主司,百工坊各部不都由内监领职,苏钦使怎么在这儿?贺重玉眼睛略微狐疑地扫过面前这个清癯中年,若不是他蓄着长须,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她还以为对方也是个内监。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不急不缓地交谈。文士摸着长须笑着说:“还未向小贺主司介绍,在下苏子津,兰台令使,特奉陛下旨意而来。”皇帝担忧贺重玉初涉官事,便指派了他来为贺重玉扫清疑难。

    “兰台?不是收录皇家典籍之所么?陛下当时为何会派苏令使前往荣州?”

    苏子津笑了笑,“为人臣子,哪里要分什么职责所在,陛下有命,莫敢不从。”

    理由很正当,贺重玉点点头,但她仍觉得奇怪,更怪的是这位苏令使看她的眼神,凭白透着一股黏糊劲儿,让贺重玉心头发毛。

    “苏令使何故这样看着我?”贺重玉直来直往。

    苏子津丝毫不觉得尴尬,“自然是看小贺主司意气风发,俊彩风流,尤其是您的眼睛锐利如鹰,少年郎正该有这样的眼神。”

    苏令使真没有一点自知之明,这“锐利如鹰”的眼神可是冲你去的!老李紧跟着贺重玉身后,一路弓着背,耳朵却高高竖起,心里嘀咕着。

    “诶,还没请教这位是……”苏子津指着老李问。

    “我的随从。”

    苏子津讶异地扬眉,“这跟你的品味似乎不太搭调啊。”

    老李心中快把好事的苏子津骂上了天,而贺重玉扯出一个唇角拉平的笑,“我的品味一向粗鄙。”

    “哈哈,小贺主司率真质朴,怎么能说是粗鄙呢,你太谦虚了……”苏子津广袖一挥,“我们到了。”

    迎面走来一个脸盘白胖的和气内监,他和老李这种满身横肉仿佛随时能上山当土匪的壮硕不同,中年内监头发乌黑光亮,穿着司作监的藏蓝服制,他伸手向贺重玉行礼,步履移动间好像一只揣满乌菜内馅的薄皮包子。

    “贺主司啊,千盼万盼总算把您盼来了——”他拉长腔调,像在戏台上唱戏,“您一来,咱们百工坊可算有了主心骨哇!”

    他抬起双手拍了两下,“主司大人亲至,你们是瞎了?快过来!”

    三面厅门大开,一群藏蓝袍子的内监瞬时蜂拥而至,除了站得最前的几个衣袍花样繁复,剩下的只着无纹素袍。他们两手交叠抬至胸口,腰弯得快和地面齐平。

    “折煞了折煞了,不必多礼,”贺重玉差点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她看向那个胖内监,“这位……公公?都起身罢,我初来乍到,实在不好受此重礼……”

    胖内监的笑就没从脸上下来过,“老奴忝为司监,姓沈,奉陛下之命掌管这司作监,负责诸部调配,其余副司监按例驻于百工坊各部,不得擅离职守,今日不能来拜见主司了。”

    “无妨,我去见他们也一样。”贺重玉笑了笑,“陛下命我接管百工坊,我总不能在这司作监里做个无事先生罢?还是得去亲眼看看。”

    “您说笑了,当然要去,您可是主司——”沈司监不动声色地掏出一个荷包借着行礼的手势,塞到贺重玉手里,“只是主司明鉴,咱们百工坊事务浩瀚琐碎,难免会有些许错漏……咱们一叶障目或许分辨不出,您耳目敏锐,若查出什么,可一定不吝赐教,咱们知道错在何处,底下才好改正不是?”

    贺重玉挽起袖口,将那圆鼓鼓的荷包抛回给沈司监,见沈司监手忙脚乱地接了,才似笑非笑地说:“职责所在,真有什么我定毫无巨细地告知。”

    沈司监笑容一顿,又很快恢复,他问道:“可要老奴陪同主司?”

    苏子津适时插嘴道:“沈司监不必劳心了,陛下已经支使了我。”

    “有苏令使相陪,再好不过了,陛下英明!”沈司监侧身拱手,“老奴恭送二位。”

    坐在前往百工坊的马车上,贺重玉仍然有一丝不可置信,“这就结束了?”

    苏子津挑眉一笑:“恰恰相反,这才刚开始……”他挪了挪腰后的软枕,惬意地往后一靠,继续说,“你刚刚应该收下那个荷包的。”

    “不想收,不缺钱。”

    苏子津耸耸肩,“行罢,谁叫你有陛下撑腰呢!”

    贺重玉微微皱眉,试探着问苏子津:“苏令使,百工坊是不是有猫腻?”贺重玉总觉得前方似乎有个深坑正等着她往里跳。

    “你这话说的,朝廷上下哪处没有猫腻?”苏子津眯着眼,手指像凭空弹着一首曲子似的来回拨弄。

    “诶,还没请教您,荣州那回究竟是怎么回事?”贺重玉直白地问道。

    苏子津微微坐正了些,才开口道:“老顺王勾结蕃人,意欲谋反……哦,我是说前面那个顺王,陛下便命领禁军捉拿顺王父子入京,顺便查个案。”

    “前头那个顺王,陛下的亲兄弟?他不是早早就死了?这也能查出来?后面这个顺王也谋反了?”

    苏子津摆摆手,“那倒没有……世子行事荒诞连陛下都有所耳闻,若说父子三代接连意图谋逆,看着不像话。”

    “陛下起初怀疑荣州地方官员和此事有牵连,幸好此事仅到老顺王为止,世子、也就是后来的顺王继位,王府和蕃人的交易也莫名断了。”

    “而且最奇妙的是,老顺王谋逆一事,顺王父子竟毫不知情。”

    “往事如烟,再无踪迹……顺王病死,陛下也格外开恩饶恕了世子,只令其圈禁北雁山王孙院,终生不得出。”

    贺重玉突然问道:“若顺王父子真的谋逆了呢?”

    苏子津侧头看着贺重玉,目光微沉,唇畔浅笑:“荣州府衙官员,不论官职高低,抄家灭族,杀无赦。”

    贺重玉不寒而栗,她忽地想到一个疑点,“既然往事如烟,陛下怎么知道老顺王谋反?又怎么知道顺王父子对此事不知情?”

    “那自然是因为御医,”苏子津意味深长地说,“御医心细如发,发现了蛛丝马迹,便立刻回禀了陛下。”

    很难说顺王后期行将就木却硬吊着一口气不死这事儿有没有那个细心御医的功劳。

    贺重玉撇撇嘴,“这御医也很了不得,干脆改做密探算了。”

    苏子津微微一笑:“小贺主司目光如炬,此人正是影卫营密探。”

    贺重玉眉毛一挑,“这是机密罢?也能告诉我?”

    “所以还请小贺主司保密。”苏子津笑得像只狐狸。

    苏子津像是猛然间想起什么,“瞧我这记性,竟把最重要的事儿忘了!”他掏出一份明黄色的布帛,“陛下有差事交给你。”

    皇帝没打算让贺重玉做个万事不沾的吉祥物,眼看朝凤楼动工在即,贺重玉有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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