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玉走出公主府后,微不可查地叹息,明明此行无比顺利,她心头却如坠石般沉重,她对最终的结果难以避免地产生怀疑。

    一年中最炽热明亮的时候都在这个季节酝酿,连黑夜都变得更加短暂,即使再浓稠如墨的夜空都显得稀薄,仿佛万丈光芒随时能刺破这层帷幔降临世间。

    贺重玉抬头,见太阳依旧高悬于天,阳光依旧刺目耀眼,她缓了缓心神,便继续挺直了腰背,像一株屹立不倒的青竹。

    “在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了都没听见……”

    段行川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贺重玉完全没有发觉,她才凝神就已经见他眉眼含笑、长身玉立地站在面前,月白色的锦袍被阳光照得晃眼,一截白玉蹀躞带勾勒出紧致的腰线。

    贺重玉面露惊讶,她没想到会在公主府外就遇见段行川,她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约的我么?”段行川笑意更浓,语调中都听出明显的轻快和一抹被掩藏得蹩脚的期待。

    贺重玉闷笑一声,蹙了一路的眉毛也乍然舒缓,她说:“可我约的好像不是这个时辰罢?”

    她的确约了段行川今日相见,但信上说的时间还在一个时辰之后,可看段行川的模样,似乎已经等了许久,算时辰约莫在她入公主府之后也来到了这儿。

    段行川含含糊糊地说,他今日本就休沐,正好来附近办些事儿,索性就在这儿等她。

    “等等,那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公主府?”贺重玉发现了疑点。

    段行川脸上的笑容静止一瞬,而后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和贺重玉说了实话:“我……先去的你家,你家丫鬟说的。”

    “你想跟踪我?”贺重玉挑眉。

    “不!我是想保护你!”段行川急忙剖白。

    “保护?”

    段行川眼神瞟过远处公主府的方向,转而看着贺重玉时,都不敢和她眼神对视,略低着头,声音都染着羞红,“公主性情不似常人……你莽莽撞撞上门,我担心你发生不测,那晚流云水榭……”

    这话一说,便让贺重玉想起那晚段行川格外严肃地嘱咐她,切莫与丹淑公主深交,之后连姐姐也明里暗里让她躲着公主走,能少往来就少往来。

    贺重玉笑着说,“你多虑了,没什么意外,我还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正巧将近午食,贺重玉便大手一挥,说要请客,于是他们来到了明月庄。明月庄坐落于升平坊,几乎占据了升平坊一半儿的面积,引入了明渠的水,清溪环绕,走石穿林,亭台错落。

    他们落座于潇湘舫,此处清幽寂静,俏丽如花的丫鬟放下一碟碟珍馐佳肴,在得到他们两人的吩咐之后,便依次告退。

    他们继续那晚未竟的话头,娓娓叙话间错杂着杯碟相撞的声音。

    贺重玉从前都不知道她是个如此健谈的人,她说起那些跋山涉水的历程,说起荣州的风雨,说到那些擦肩而过的结缘,她眼睛虚凝,仿佛透过时光回顾记忆。

    段行川坐在她对面,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清亮如水的眼睛氤氲柔光,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倾听,偶尔也插闲说两句他在金吾卫或是大理寺里的见闻。

    他的经历对比贺重玉来说,或许显得乏善可陈,流云水榭的夜谈中以为都被说尽,像一层已经漫出水面的石头。

    可贺重玉专注地看着他,在他递来一沓手抄的纸张时。她两手微微合拢,细腻的粉釉瓷盏挨着她的手心,她轻轻搓着瓷盏边缘,一时间静默无言,段行川也注视着她的双眸,唇边露着淡淡的浅笑。

    贺重玉忽然想开口询问,可话到嘴边又无从说起。

    段行川将纸张往前推了推,洁白的纸页像被风吹来的一片云。

    “应该会有用,我……希望它能有用,”段行川声音轻轻的,“我很抱歉……”

    那声歉疚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贺重玉的眼底泛起涟漪,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伸手覆住段行川微微颤动的手,她手掌下仿佛贴着一块暖玉,触之生温,而段行川惊楞之下没有动弹,于是两人的手在这沓纸上交叠,虚空中仿佛传来击掌为誓的声音。

    他们像是于无声中做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决定,彼此相视一笑。

    贺重玉翻看手中的纸页,沉默片刻出声道,“有些已经年份甚远,你查阅起来大概不容易罢?”

    段行川是大理寺的主簿,整日面对的就是数不胜数的文卷,他曾以为这些轻飘飘的纸会消磨他的意气、无畏,他曾以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虚度光阴——单从他自身而言。

    大理寺有卷宗署,收拢了大雍立朝以来大理寺所有的文书档案,他知道,他也看过,但他从未试着在层层架格之间仔细寻搜,他扮演的角色通常只需要将文卷放在卷宗署小吏面前,勤恳的小吏自会爬上爬下地做好归档。

    贺重玉那出“载礼而归”的戏码也传入了他的耳中,段行川几乎不假思索,就能笃定这个不屈聪慧的姑娘想做什么。

    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就是这么奇妙,他们初次相逢时不过是垂髫少年,惊鸿一瞥又很快分离,但或是巧合,或是命定,此后多年,他总能从各个意想不到的岁月角落得知贺重玉的消息。

    段行川知道,她曾和一位年长的匠师漫山遍野只为搜寻合适的石料,她后来用制得的材料建了矗立荣州江口的巍峨高楼,他知道她有无数巧思,她那座寻香坊让荣州的女子都趋之若鹜,他更知道她的心是世间永不融化的一捧雪,晶莹洁白。

    无数次差点动摇的时候,或许是旁人的讥诮,或许是父母不容拒绝的严词,他握着她曾经送他的灰石,就好像隔空和她对视,她如此一往无畏,他又怎么能踟蹰不前……

    贺重玉抬头对他笑了笑,这是贺重玉在追查百工坊内监贪污案时第一次产生这样了然、平和,更重要的是信任的情绪。她这些天见的人,都像蒙在一层朦胧的白雾里,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她完全是提着一颗坚决的心才跌跌撞撞地走到现在。

    段行川是不同的,尽管这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见的第三面,但那又如何呢,有些人寥寥数面就已经看见了他的心,而有些人的心藏在深潭下、密林间,她很难对他们付诸托底的信任。

    “我才该对你说抱歉,才刚重逢,就想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

    贺重玉嘴角噙着一抹歉意,而最让她惭愧的是,她甚至只是约段行川见了一面,拜托的前言还没说,他就仿佛心有灵犀般,提前做好了一切,将这些捧到贺重玉面前。

    可段行川说,“你就更不必抱歉了,这原本也是我辈分内之事!”

    段行川已经事先查阅好相应卷宗,他是带着抄录好的卷宗来赴约的,这些抄录的纸上记载的都是关于内监剥削生民之事。段行川翻阅这些文卷时,文卷表面早已落满尘灰,它们或许也在等待一个可以让它们重见天日的人。

    “我从前以为只有从军才能不负此身所长,总觉得大理寺的文书只会消磨我的意气,最终沦为和那些疲惫麻木的官吏无差无别的人,可我就差点也成为这样的人了。”

    “我曾任金吾卫的时候,见惯了以权欺人之事,我竟从未察觉,那些不被士大夫们看在眼中的内监,也能狐假虎威,做出此等恶劣行径。”

    段行川坦白地说着,他心中隐隐流露一些失望,像是对自己的,也像是对远处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

    贺重玉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段行川祖父临死前为他求了一道圣旨,一面断绝了他的从军路,一面又为他谋了金吾卫的郎将荫官,但段行川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处事铁面无私,谁的情面都不给,结了太多梁子。

    那些“苦主”联合上告到皇帝那儿,皇帝想要息事宁人,让段行川和他们和解了事,偏偏段行川当着皇帝的面将那伙人厉声斥责一顿……或许,大概,可能言辞激烈,一不留神拐到了皇帝身上,最后他被皇帝发配到大理寺做了一个微末主簿。

    段行川仿佛彻底放下了心事,转而笑起来,“现在你的官职可比我高多了,以后我得称您一声小贺大人!”他假模假样地行了个抱拳礼,眉梢却高高飞扬,笑得得意。

    “少来!”贺重玉无奈地瞥他一眼,她敲了敲桌面,“诶诶,恩不言谢可不是我的风格,不管怎么说你都帮了我的大忙,要不……”

    贺重玉其实早就发现段行川腰侧挂着的灰石了,她没想到这颗石头他到现在还留着,还挂在了腰上。

    “要不我送你一块儿玉佩?”

    此话一出,段行川猛地咳嗽起来,面颊通红地看着贺重玉,眼神里明晃晃的慌乱无措。

    贺重玉不解,为何段行川的反应这么大,难不成这么多年和这块儿小石头感情深了,舍不得?

    她甚少明晰男女之事,因此并不知晓,青年男女赠玉是表达爱慕之情的,贺重玉这才见段行川几面啊,就要给他送玉,对换身份几乎与调戏无异了。

    等贺重玉回家之后,从商陆那儿听说这个缘故,差点一口气噎死,但她好像天生缺少一种羞怯的劲儿,反而是段行川一晚上脑海里都回荡着贺重玉送玉的言辞,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段行川微微沉默,然后笑开,“若真想谢我,不如下次再约明月庄啊!”他笑得灿烂,仿佛一个春天的阳光都融在他眼中,温暖和煦,又不至于因太过炽热而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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