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凤楼建造的时日里,贺重玉每日都去巡阅,像普通官员日常点卯,但她基本上点完卯就走,偶尔也去百工坊翻些账本、档案,但看着像蜻蜓点水似的,仿佛只为了打发时间一样。

    百工坊的司监们都觉得,抛开当日强行索贿一事,贺重玉还算个和气的上司,他们也只当拔出九牛一毛去破财免灾,平时都对贺重玉十分恭敬。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和气”的贺主司正磨刀霍霍地要送他们万劫不复。

    朝凤楼日益攀高,它那飞翘的檐角似乎将要吻上天边云霞。

    贺重玉也意识到皇家的御用匠师的确出类拔萃,这座新建的楼阁正如盘踞在长街尽头的一只威风凛凛的朱雀,除去巍然屹立的骨架,各种奇珍异宝在皇帝的命令下,流水般地运来,只为充盈它的气血。

    皇帝并没有像建造他的皇陵那样派重兵将此地把守得密不透风,他乐意向天下人展现帝王的雄浑气度……

    苏子津对此是这么评价的:“若我是江洋大盗,定要露两手给陛下开开眼。”

    而贺重玉白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苏子津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还不想被禁军的长矛戳成马蜂窝。”

    贺重玉挑眉问道:“没听说朝凤楼有禁军把守啊?”

    苏子津笑而不语,被贺重玉瞪了一眼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谁告诉你没有的?真一个兵卫都没有,陛下能安心把那么多珍宝放进去?”

    皇帝近日忙着谱曲,他精于此道,也更加吹毛求疵,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于是大半的政务都落到了丞相头上,苏子津常在御前走动,故此也乐得清闲。

    但不幸的就是,贺重玉已经多日难见到姐姐了,毕竟贵妃要和皇帝一起为月末的朝凤楼千秋大典奏曲。

    而且贺重玉更难求见皇帝,别说贺重玉,连普通文武官员都难见到他。

    眼看贺重玉查好了百工坊贪污的案件,却因见不到皇帝当面而让此案迟迟不得结果,她百般烦闷,苏子津就是这时登门的。

    因为鱼嘴坡一事,贺重玉和苏子津意外地相熟,她原本以为这人还有其他目的,但苏子津真的好像就只是为了给贺重玉提供一个线索,此外别无所求。

    贺重玉要道谢,苏子津也只敲了她一顿饭,饭还是在贺重玉家吃的。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挑个什么酒楼。”

    苏子津笑得十分荡漾,“你在洛京也不容易,给你省点花销……”他的眉毛一挑一挑的,看得贺重玉十分恶寒。

    “明月庄的定金不便宜罢?他们家的菜品是不是真的像传闻里说的那样天花乱坠?”

    贺重玉猛地抬眸,“你怎么知道?”

    “不止我知道,洛京人都知道,连你姐姐这会儿也知道了……贵妃的妹妹,段将军的儿子……啧啧——”他继续说着,“看来好事将近?”

    贺重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问他查一些陈年卷宗,答谢而已。”

    “大理寺那些案卷,比老太婆的裹脚布都长,查起来可不容易啊……”苏子津原本还想接着调侃,但看见贺重玉威胁的眼神,一转话锋,“嗯嗯,这么辛苦是得好好感谢人家!”

    酒足饭饱之后,苏子津闲着无聊,就拿两个杯子盖了一粒梅子核,逗喜鹊玩儿起猜谜的游戏,喜鹊没一次猜中,输了整整一包果脯。贺重玉扶额叹息,这俩玩儿一局赌一片果脯,一包果脯……喜鹊输了至少六十次。

    喜鹊眼泪汪汪地看着这家伙大摇大摆地出门,即使这样苏子津依然没动摇,他看着贺重玉那“以大欺小你真不要脸”的眼神,得意洋洋地说:“我凭手速赢的,那小丫头要是不服气,就让你帮她赢回去喽。”

    贺重玉狐疑地盯着他,“你真是个普通文官?”她可是看了全程的,这么说罢,凭苏子津的手法,他要是哪天一时兴起走进赌坊,能让赌坊老板输得倾家荡产。

    苏子津笑得像老狐狸,“人生在世,谁没点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呢……”

    从那以后,他就像熟门熟路似的,隔三岔五就来贺重玉家混吃混喝,每次还连吃带拿,喜鹊新仇旧恨积上心头,今天他再度登门的时候,差点拿笤帚把他打出去。

    “诶诶,我今天不是来蹭饭的!”

    喜鹊凶巴巴地瞪他:“那你来做啥!”

    苏子津今天难得正经了神色,他说:“我来给你家娘子报信。”于是就扯着贺重玉的袖子进了书房,用喜鹊的话说,“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想做什么”。

    “陛下不见你?”他撩开袍子坐下,目光了然地看向贺重玉,见她眉间郁色,一摆手道,“你也不用在意,陛下不见的人多了,他连百官都不见。”

    “不过今天他大概有闲暇了……”

    “朝凤楼建得差不多了,陛下的曲乐也正巧大功告成。”

    “这儿会儿估计正坐在乾元殿罢。”

    苏子津话中含疑,语气却笃定,贺重玉深深地看他一眼,拔腿便要向外走。

    “嘿——你着什么急啊!”苏子津急忙拽着她,“我有事关照你!”

    贺重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一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不耐之情。

    苏子津张了张嘴,犹豫两下还是开口说,“百工坊的案子表面上针对的是内监……但朝廷官员也脱不了干系,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些强取豪夺的钱财,有不少可是孝敬了朝中官宦。”贺重玉的眉头蹙起,眼神中露着不自知的厌恶之色。

    “算了,我老实跟你说罢,这满朝官员,夸张点有一半是要给百工坊的内监行贿的,另一半是收贿的。”

    “干净的人嘛,也有,很少……可那些人同样看不惯你,在他们眼里你和那些内监都是国之禄蠹。”

    贺重玉转头看他,“你这是劝我罢手?”

    苏子津摸了摸鼻子,面色似乎非常诚恳,“我只是把结果告诉你……你会成为满朝公敌。”

    “无所谓,反正我在所有人眼中都不算个正经官员,我没必要跟他们讲和。”

    贺重玉转身,袍袖掀起一个飞扬的弧度。

    “诶!”苏子津突然出声,“至少在我心里,你已经是个好官了。”

    贺重玉背影一顿,而后什么也没说,步履如风……

    她一走,这座宅子好似也安静了许多,不过很快就响起喜鹊的怒吼,“你不是说今天不蹭饭了么!”

    而贺重玉揣着这份早就写好的奏折,坚定从容地站在乾元殿门前。

    红袍的老内监目光微微讶异地瞄了她一眼,便低头恭声道:“小贺主司,陛下宣您进去。”

    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在贺重玉走进之后又渐渐闭合。

    “玉娘啊,你多次求见朕,是有何事么?”

    今日的乾元殿比上次贺重玉来时要明亮得多,或许是因为那些层叠的帷幔被束了起来,皇帝宝座在灯烛映照下闪着刺眼的金光。

    贺重玉跪在那张御座前,“陛下,您此前说但凡微臣受了委屈,您就给我出气是真的么?”

    “怎么,有人给你气受了?是谁,你说——”皇帝像个真要为自家小辈出气的长辈一般,声音泛起薄怒。

    贺重玉猛然抬头,眸含水光,仿佛下一刻眼泪就要汩汩流淌。她说:“百工坊内监,贪污受贿,欺压百姓,恶行累累,罪不容诛!”

    “陛下,臣替您委屈,您心盛四海,每日为国事如此忧患操劳!”

    “可是却有此等小人作祟,败坏您的名声!”

    “他们干了污糟事,却扯着您的幌子,否则小小内监怎么能如此兴威弄权!

    “若遇见明事理的,知道陛下行事宽厚,只是受了小人蒙蔽;若是那些不明事理的,还以为是陛下故意纵容!”

    “陛下!您操劳国事已经殚精竭虑,却反而要替此等小人担咎……此事本非微臣之委屈,陛下才委屈啊!陛下受此委屈,微臣也便委屈,因此臣请陛下为臣出气!”

    贺重玉怦然伏地,满殿只余她那又急又气的哭腔。

    这些话说得抑扬顿挫,满腔热忱,连皇帝也怔然片刻,才轻声说:“起来罢……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贺重玉当即呈上那封厚度超出寻常的奏折。

    皇帝翻看着奏章,还有其中夹带着的证据,表情没什么起伏,看到某处才抬眼,“那出送礼也是你为了查案?”

    此前贺重玉拿一辆驴车,从百工坊运走满满一车的礼这回事,早就传到皇帝耳朵里了,但皇帝只当小女孩儿心性尚浅,并不放在心上,连同那些弹劾她的折子也都一概未管。

    贺重玉回答:“回禀陛下,正是如此,当日微臣以身入局试探,那些司监果真献礼,具体账目臣已经在奏折中写明,望陛下明察,此等重礼光凭司监的俸银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收受外官贿赂只是其一,他们还多番巧立名目压榨百姓,更因此造成累累血案!鱼嘴坡七十余口百姓命丧黄泉,京中宁家、桐州陆家、定州齐家……多个富商家破人亡,还有——”

    皇帝抬手止住贺重玉的话头,奏本上陈述俱全,贺重玉说的皇帝刚刚也都看到了。皇帝面容阴晴不定,手指摩挲着奏章的表面,似乎是在沉思。

    他忽然开口:“此事薛相怎么看呢?”

    屏风内走出来一个人,正是薛灵竹——他近日都在乾元殿帮皇帝批阅奏折。

    贺重玉瞳孔骤然紧缩,她今日注意力都在向皇帝请命这事上,进殿之后竟未曾发觉屏风后还有个人,而且这人还是薛灵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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