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世易,许多人都仿佛和从前判若两人,薛灵竹也不例外。

    或许是做到了百官之首的位置,薛灵竹总算学起正经做派,不谈忧国忧民、忠肝义胆,起码也算两袖清风、兢兢业业,至少连贺重玉都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用“廉洁”形容薛灵竹此人。

    贺重玉查百工坊贪腐,连同外朝文武也一并拔出萝卜带出泥,谁料还真有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绝世清官,而这个绝世清官是薛灵竹薛丞相。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日决意洗心革面,忽地有一天,朝堂才猛然发现薛灵竹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改以往睚眦必报、杀人不见血的狠辣作风,好像披身道袍就能立刻出家似的,连平康坊的豪宅都换成了嘉宁坊一座仅仅两进的小院,还大发善心地收养了一个族内遗孤。

    如今他身穿紫袍,腰佩玉带,淡然浅笑,一派道骨仙风,似乎往蒲团上一坐就能立地成仙。

    但薛灵竹一出声,就让贺重玉意识到所有传闻都是假象。

    “这份奏章条目清楚,记载详实,也难为贺主司小小年纪,竟能如此周全,陛下果真慧眼识英才啊……”

    薛灵竹开口先把贺重玉一通夸赞,只是他越夸,皇帝的脸色就越冷峻。

    “玉娘初入京都,就交情显阔,贵妃还怕你难以适应,看来她是不必烦忧了。”

    皇帝意味不明地说了这句话,贺重玉下意识跪地,但仍挺直腰背,了无遽容,她朗声应道:

    “陛下乃君父,万民皆是您的子民,他们若有冤屈,岂会畏惧明抒胸臆?升斗小民难以面君,若非如此,这一切也不会由臣转述了。”

    贺重玉强调着,“正是因为百姓信赖陛下,才愿意将一切对微臣和盘托出。”

    皇帝未作何反应,而薛灵竹轻轻笑了一声,说道:“但听贺主司一口一个冤屈,这奏折也写得声情并茂,好像确有其事似的……”

    “臣在此向陛下请罪!”

    薛灵竹也跪倒在地,那张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露着诚惶诚恐的表情,他继续说道:“百姓蒙屈,一应衙门却置之不理,反而陈情到贺主司面前。”

    “臣身为丞相,统领百官,竟不知京畿重地,下属衙门竟出现如此疏漏,实属微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薛灵竹说完这些,便深深伏地,好似在等候皇帝发落。

    贺重玉此时远没有后来朝堂上舌战群儒的从容,毕竟她如今只是个刚出茅庐的愣头青,她被薛灵竹这番看似赞同实则攻讦的话语挤兑得哑口无言。

    皇帝高坐明台,恍然开口询问:“是啊,既有冤屈,为何不呈告洛京一府两县呢?竟没有一处衙门愿调查此案么?”

    一层细汗湿了鬓边发根,贺重玉胸腔颤动,最终只能直言:“苦主已有陈冤,只是百姓不能越级上告……即便上告,最终也不了了之,更有洛县县衙以‘意外失火’迅速了结鱼嘴坡蚕农横死之事!”

    说到这里,贺重玉睫边坠泪,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沉着嗓子抑下不断逸散的悲愤。

    说来好笑,她多少次地打抱不平,却从未亲眼见过人间如此惨状。有一技之长,置房置地,已经是寻常百姓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那条蜿蜒的小道上还闲逛着乡民散养的鸡犬,鸡鸣犬吠,桑树葳蕤……

    “贺主司说得动容,想来此事不会作假,只是百工坊毕竟特殊,官吏难以抉择也是正常,还请陛下决断。”薛灵竹将难题又交回给皇帝。

    皇帝没有将此案交给任何一个官员,或者衙门,他亲自处理了此事——皇帝直接宣召司作监沈司监进殿对峙。

    这个沈司监一进殿便跪倒在御座下嚎哭不止,涕泪横流,却还一边口齿清晰地喊着冤枉。

    “奴婢一心侍奉陛下,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为陛下办差,从不知贺主司说的这些事!”

    “贺主司也说县衙已有结案,奴婢不过宫中内监,还能左右外朝衙门行事么?这个节令说天干物燥,意外失火也是可能的……

    “而所谓的富商……商人逐利,行商本就是行险徼幸,他们一着不慎,怎么能怨到奴婢们的头上呢?”

    “至于收受贿赂,想来是贺主司初任此职,多有误会……百工坊本就有替陛下主持外朝节礼定项,陛下待下宽宏,时有赏赐,怎么就成了奴婢贿赂官员呢?”

    “更何况,若是奴婢们真的犯下这累累罪行,为何从前的诸位主司不禀报陛下呢?”

    “奴婢确实冤枉啊,请陛下明察!”

    贺重玉气急反笑,“不如请陛下明旨彻查,毕竟诸位司监大人都是清——清——白——白!想来也不用怕从刑部走一遭!”

    沈司监嗫嚅着申辩道:“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何必多此一举,劳烦外朝的各位大人呢?”

    他忽然伏地,脑袋都砸出了砰地一声,“或许是奴婢们行事不周,怠慢了贺主司……贺主司身份贵重,哪里用得着这么迂回呢,您便是直言不讳,奴婢在此给您赔罪就是!”

    好极了,贺重玉目光冷然,她低笑一声,竟当着皇帝的面,冲地上蜷成一团发面的沈司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处心积虑污蔑?”

    她直视着皇帝,神情决然:“是非真假,陛下一查便知!”

    但直到最后皇帝都没做任何处置,他说,“既是误会,便散了罢。”

    见贺重玉还想继续陈辞,皇帝挥挥手道,“你一番正义本是好心,朕也不额外追究你了,若是闲暇可在京中四处逛逛,何必与下仆计较生事呢?之前他们送的礼也不必退回了,只当他们的赔礼就是,你是主司,日后还是和他们好好相处罢……若实在看不惯,就看不惯罢。”

    皇帝挥退了所有人。

    贺重玉满怀不甘,也只能走出乾元殿。她当然有自知之明,没想和整个朝堂作对,而且深知凭她的本事尚且不配和整个朝堂作对。

    冤有头债有主,她只想请皇帝惩治主犯,可她没想到,即使是处置几个内监这样的“小事”,都如此艰难,一句“有理可循”,一句“意外天灾”,就轻易打发了贺重玉。

    乾元殿外,薛灵竹饶有兴趣地望着贺重玉,他笑眯眯地开口,“长得像你父亲,这份口才倒是比他强得多。”

    贺重玉冷冷地看他,忽地唇角噙起一弧假笑,“比不得丞相舌灿莲花。”

    薛灵竹并不在意她的讽刺,他抬手一指,正是沈司监臃肿的背影,“舌灿莲花的在那儿呢。”

    他嘴边逸出一声轻笑,而后便提着袖子走向与贺重玉相反的方向。

    贺重玉去见了姐姐,但贺重华也并未给出什么对策,她摸了摸贺重玉的头发,微微叹气,“其实也不必如此烦忧……说到底,陛下都不愿管他的子民,你又何必强出头呢?”

    贺重华似乎是在劝阻妹妹,“这条路并不好走,咱们过好自己的太平日子不好么?”

    贺重玉扭头郑重地注视姐姐的双眼,她在姐姐面前是不会说违心之言的,她一字一句:

    “我只是凡夫俗子,我也有私心,我做不到把自己的骨头扔到火堆里燃烧,为这个世界照明。”

    “可我也同样无法做到,心安理得地呆在用别人尸骸燃起的火堆旁取暖。”

    贺重华预感,她的妹妹将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捋着贺重玉散落的头发。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托底的,你什么都不用怕,贺重华心道,寂静的风声吹起窗边的纱帘。

    回家之后,贺重玉才想起来一件事,她舀了一瓢水忙着漱口。

    喜鹊问怎么了,贺重玉说,“我今天才意识到,说违心的言辞是如此令人恶心的一件事。”她已经做了这么恶心的事,还是没能求到皇帝彻查百工坊的圣旨。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每日定时去朝凤楼前浮掠一面,她像个没事人似的在百工坊中如常走动,无视了所有针对的目光。

    内监们也只能在神情上如此作态,说话间还得恭恭敬敬称呼贺重玉为“贺主司”,贺重玉有和吩咐他们明面上也不敢推诿。

    而贺重玉就更无法对内监伤筋动骨了,她似乎只能在“茶不热、桌不平、墨不浓”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折腾那些她看不顺眼的内监。

    唯一一次例外是贺重玉无意中看见于司监打骂身边的小内监,两个嘴巴子红肿一片的正是当日闹出给贺重玉送区区二两银的笑话的文从意。

    于司监刁蛮的声音尖锐如刺,“你算什么东西,也想去给她献殷勤,呸!她喊打喊杀的就是你这种人!”

    瞧这话说的,就好像贺重玉当日一封奏折声讨的人中没有他一样。

    “你这话错了,我想杀的从来只有于司监这等败类而已。”

    贺重玉冷笑,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似一柄出鞘的利刃。

    于司监自觉已经和贺重玉撕破了脸皮,干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贺主司,说到底咱们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哪个不是为陛下做事?您也不想想,在朝臣心中,你和我们内监有什么两样?”

    于司监甩开手里拎着的文从意的衣襟,走到贺重玉面前,微微屈着身体,仰视着贺重玉,可他的脸上却铺着讥诮的笑容,他压低了声音:

    “您呐,和咱们这群人,不都靠皮肉生意才得了陛下宠幸么?您清高个什么劲儿啊……哦,毕竟那身皮子,有人为您献了,您自然就清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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