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玉主使,苦主披麻戴孝,抬棺面君,锣鼓唢呐哀天恸地,至朝凤楼前……这一切只为逼迫皇帝彻查百工坊内监贪污受贿、残害生民——当然,这也把相当一部分朝臣拉下了水。

    如果至此为止百官也只是对贺重玉怒目而视,那么接下来崔太傅请旨肃清朝堂的举动,就足够让他们对贺重玉恨之入骨。

    可有些人却无声冷笑——查一个两个官员,乃至一整所衙门就罢了,彻查朝堂?即便要查,谁查?刑部?大理寺?可话又说回来,难道刑部不用查?难道大理寺就一定清白?

    他们依旧心存侥幸,认为皇帝不过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堵崔太傅的嘴罢了。

    可让他们失望甚至绝望的是,皇帝轻抬下巴喊道,“苏子津!”

    皇帝指派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他命苏子津携兰台上下所有书令官统摄此事,而更让百官心惊肉跳的是,皇帝最后说了一句:

    “御字营暂且凭你调度,给朕好好地查,查个水落石出——朕要削骨拔毒!”

    朝凤楼前起灵柩,天子面前奏冥乐,不管贺重玉的初衷如何,她确实让皇帝颜面扫地,而且万民目睹之下,皇帝甚至不能直抒怒气。

    皇帝被架到高台,他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皇帝这种生物么,最擅长迁怒株连,他的怒火都以一种磊落的态度涌向那些被他迁怒的对象。

    可说到底,天底下还能有让皇帝咽下哑巴亏的人么?

    这时,薛灵竹走上前来,他轻轻抖动袖子,以露出那双白皙的手,向皇帝行了个礼,然后说道:

    “贺主司此举义勇无双,朝廷正需要这样年轻的俊才,陛下当赏!”

    “可有功当赏……有过么,自然也当罚,贺主司年轻气盛,敢想敢做,虽说心怀百姓,也算善举一桩,但若不正明法纪,此后人人皆以此行事,何为?”

    “朝廷运转自有法度,若是谁都凭着一句为民请命就可以将法纪视若无物,这天下还须设什么官宦衙门,陛下自可大开神武门,此后朝清殿上也不必由百官议事,只消百姓金殿面君,自可安享天下太平……”

    薛灵竹笑得意味深长。

    “金銮殿不就成了菜市口了?”

    不知道是谁嘀嘀咕咕这么一句话,围观的百姓哄堂大笑。

    薛灵竹补充了一句,“不过贺主司的心意是好的,看在她年轻,陛下略微申斥一番就罢了。”

    这话说得假惺惺地,他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就好像贺重玉此举若不严惩,今后人人便可效法,造成朝局混乱、天下动荡、民怨沸腾。他现在反而来劝皇帝“从轻发落”,这不是明摆着火上浇油么!

    贺重玉没有为自己申辩,她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经仔细考虑过,此刻她安静地等待罪罚的来临——贺重玉没有自大到认为皇帝会对此事一笑而过,她抿紧嘴唇,眼神中凝聚着一股无畏的英勇。

    气氛一时岑寂,连风都不再流动,人们的衣摆自然地下垂,仿佛一具具在命运面前低下的头颅。

    可皇帝听了薛灵竹的话,却罕见地没有迸发怒火,他沉着眸子似在思考掂量,他像是在做一个略有犹疑的决定。

    皇帝的决定落下了,他的声音一同掷落到长街地面,如同水珠溅进滚沸的油锅。

    “薛相,越级上告是什么罪名。”

    皇帝的语调平缓,没有一丝起伏,他好像是在问薛灵竹这个问题,但实际上却像是命令薛灵竹说出他想要的结果。

    而薛灵竹也十分精通察言观色,他原本就是靠这手独步天下的揣摩皇帝心思的手艺平步青云,于是他静若止水般恬淡:“寻常百姓金殿面君,应当杖责八十。”

    “且去罢!”皇帝冷酷地一抬眸。

    杖责八十,别看数目多,但这其实是一项很微妙的处罚,有的人完完整整受了八十杖刑依旧活蹦乱跳,而有的人才勉强捱到二十杖就一命呜呼。

    薛灵竹意味不明地瞥了宁远一眼,这就是后面那种人。

    薛灵竹确实很会揣摩皇帝的心意,他不仅知道皇帝此刻迫切想找一个出气筒,而且皇帝想要的那个出气筒并非贺重玉,而是宁远。

    他甚至能猜到皇帝内心的声音——区区刁民!竟敢如此违逆狂悖!

    不过薛灵竹对贺重玉生出了深深的好奇,他没想到真的能有人让皇帝吃了哑巴亏还能顶着滔天怒火全身而退,他敏感地察觉,这并非来自皇帝对贺贵妃的“爱屋及乌”,而是皇帝对贺重玉本人的优容。

    但情况到底如何,与薛灵竹都没有干系,他只在皇帝需要的时候,适时为皇帝充当一个“传声筒”的角色罢了。

    听见薛灵竹的这句“杖责八十”,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仍然跪在皇帝面前的宁远。

    宁远的身体轻颤了一下,而后像一块石头般静止了……

    百姓的喧哗声都淡了下来,他们猛然意识到,这个故事的走向已经不同于戏文中的圆满结局,皇帝和寻常人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天堑,再好事起哄的家伙这会儿都闭紧了嘴巴。

    崔善的身影刚刚一动,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皇帝就像预判了他的想法般,冷冽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崔善挺直的脊背瞬间佝偻,他提着袖子,最终保持了皇帝想要的沉默。

    崔善不得不保持沉默,就像他与皇帝做出一个无声的交易——你不捣乱来阻止朕撒气,朕就答应你整顿朝堂!

    百官静静地站着,似乎是感觉兔死狐悲,又像冒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意味,他们甚至感觉有些讽刺。

    这些复杂的目光投注到宁远身上,就仿佛他们对宁远沉默着传达出一句话:你帮贺重玉,得到什么了?得到了八十杖责!

    尤其是默默站在皇帝身后的诚王,他眼神阴暗地望着宁远,心中讥诮,若非情势所迫,他甚至想指着宁远的鼻子嘲讽他一顿,说:贺重玉想撒野你就跟着一起?她是什么东西,你算什么东西?

    澄澈的蓝天似乎在一刹那就晦暗下来,乌云压顶,翻滚的浓云像一只庞大无比的薄皮包子,轻轻一戳就会倾泻磅礴大雨。烈风张牙舞爪,嘶吼狂吠,席卷而来滚滚烟尘,仿佛远处一只咆哮而来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

    一道银白的电光于朝凤楼端乍现,仿佛天睁开的一只森然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人们不自觉地将脖颈缩进衣领。更多的人垂下眼帘,似乎为了躲避直面到来的惨剧。

    宁远却笑了,他感觉自那夜之后,命运绷紧的丝线终于迎来了那把注定的剪刀。他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于是他顺从地站起身,跟着持杖的侍卫走向另一端的空地。

    在极度的错愕下,贺重玉的身体仿佛有一瞬僵直,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而后她下意识地伸手,宁远的白衣像一道水波从她指缝滑过。

    贺重玉猛然抬头直视着皇帝,“此事是臣一力策划,刑罚也该由臣一力承担,望陛下明察!”

    她此刻压抑不住激烈的情绪,她的声音比方才在朝凤楼上还响,又是一道电光闪下,映着她的半边脸苍白如雪。

    皇帝什么都没说,他也不必开口,因为有人自会为他陈述。

    薛灵竹缓缓道:“贺主司身为朝臣,本就有谏言之责,何罪之有,陛下都宽恕你这般意气用事了,何必往自己身上揽罪呢,还不谢恩?”

    “父亲,小贺主司不过是年轻些罢了,她这般年纪的孩子哪有不好名的呢,兴许是多看了两本杂言传记,就一扯袖子冲上前去了,她也是无心之过,没想和您作对……”

    赵意年像寻常人家和父亲撒娇卖痴的得宠女儿,摇着皇帝的胳膊。

    有这两人一明一暗地为贺重玉开脱,贺重玉也该就着台阶下了,但她做不到。

    贺重玉在等皇帝收回成命,或是改变命令。她的确太年轻了,因此她不知道,在这位陛下登基的数十年里,没有一道责罪的诏令被收回过,皇帝的金口玉言就体现在这雷霆万钧的降罪中。

    那边一握之宽的木杖已经砸向宁远的脊梁、腰背、臀腿,发出一声声闷响,隐隐传来自宁远齿缝中渗出的痛嘶。

    在众目睽睽下,贺重玉赫然转身奔跑,她握住了侍卫即将持棍落下的手臂。

    “贺大人,这是陛下赐下的杖刑!”

    侍卫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这杖刑如若不落到他身上……”,侍卫眼神瞄过宁远渗红的白衣。

    “那便要落到小人身上了!贺大人,请您体谅!”

    贺重玉抵着木棍的手颤动一瞬,但她还是坚定不移地将这根粗如成人手臂的木棍从侍卫手上夺来。

    “陛下!”贺重玉砰通跪地,她面向皇帝,近乎声嘶力竭,“微臣贺重玉,沽名钓誉,贪恋声名,利用无辜百姓,行此悖逆之事!”

    “微臣有罪!罪责全在臣一人!”

    “事态至此,臣心难安,故此秉白!”

    “请陛下赐罪!”

    贺重玉两手相合,重重俯首。

    天呐,竟没看出她是这种人!许多百姓被这瞬间的反转惊呆了,他们心想,这个贺重玉也太恶毒了,那别人的性命为自己邀名,和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有什么两样!怪不得敢做抬棺面君这样的事,原来她只是拿他们这样无知的百姓去当自己的垫脚石,根本没想管宁远这些人的死活!

    只有崔善深深地望了贺重玉一眼,他此刻才对贺重玉有些改观,他原以为这是个依靠裙带关系的佞幸,即使有一两件看似打抱不平的举动,也掩盖不了她国之禄蠹的本质。

    牺牲贺重玉一个,拯救朝官万千……起码现在围聚的人群中议论的、或腹诽的,不是草菅人命的狗官狗奴才甚至头眼昏花的老皇帝,而是欺世盗名的贺重玉。

    稠云翻卷,雷声轰鸣,天上淅淅沥沥地降下雨丝,呼啸的风彻底摆脱氤氲一夏的热气,天地之间顿时寒气四溢。

    盛夏光辉灿烂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秋天乘着这场凉雨宣告它的到来。

    木棍如雨点落在贺重玉的腰背上,她从未感觉有如此痛彻骨髓,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会死。

    可她却释然地想,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死,那也该是她自己,她依旧做不到踩着别人的白骨登上通天梯……

    思绪昏沉,她脑海中那根轻盈清晰的线乍然崩裂,世界渐渐黑暗,最后那点残存的意识里是姐姐焦急泪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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