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津的嘴比神还灵,他的话音刚落,管家婆子立刻就来通传,说丹淑公主给贺重玉送了礼。

    一个盛满桂花的银笸箩放在了贺重玉面前,这委实不算厚礼,和赵意年随性出手便是奇珍异宝的阔绰作风并不搭调。

    银笸箩是用密密麻麻的银丝编织的,闪烁着点点鳞光,一大捧沾着露水的木樨花枝静静地盛在里面,细小的澄黄花朵簇簇紧挨,稠密得几乎掩住了棕色的花枝与葱绿的叶子,浓郁的花香顷刻间就在室内逸散开来。

    “银箩盛桂?”贺重玉惊讶出声。

    这是大雍流传的习俗,以竹笸箩盛着桂花送给举子,表示蟾宫折桂的祝愿,而在新科进士的鹿鸣宴上,皇帝会以银笸箩盛桂赐下,寓意吉兆。

    “这算不算违制?”

    苏子津摆摆手,“没事儿,谁说只有皇帝才能赐银笸箩……她是公主嘛,她想做什么都行!”

    “公主还真是稀罕你。”苏子津拈起一撮桂花放在鼻下闻了闻,“摇金碎玉,这是她府上的品种,遍寻天下只得这么一株。”

    丹淑公主自幼喜梅,却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无端爱上了木樨花,她又嫌木樨花期短暂,召集天下最有名的花匠,为她培育出这株能足足开满九个月的“摇金碎玉”。

    “这株摇金碎玉,便是陛下想讨些花,还要看他这个宝贵闺女的心情,不成想给你送来了这么多。”

    苏子津记得去年琼林宴上,陛下兴致所起,派人去公主府欲讨些摇金碎玉赠与那些新科进士,做个彩头,结果被公主直接轰了出去。这个女儿被陛下宠坏了,面对此举陛下倒没生气,只是京中都传言公主对她这株摇金碎玉宝贝得很,轻易不肯折损,即使它一年能开上九个月的花。

    “你还是谨慎些,跟公主沾得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苏子津淡淡地说。

    “因为公主喜欢我这样的小白脸?”贺重玉似笑非笑地挑眉。

    苏子津在思索,贺家的两个女儿是不是天生就没有“羞赧”这个情绪……他无奈地瞥了眼贺重玉,“不止如此……”

    苏子津顿了顿,似乎是在脑海中寻找该用哪个合适的描述,他继续说,“放浪形骸,无外乎是。”

    “公主的情人很多?”贺重玉看见苏子津的脸都揪成了一团。

    “情人?”苏子津仿佛听见了什么玩笑话,“她可从来不找情人,她都是逮宠物。”

    苏子津很恰当地用了个“逮”字。

    “不过以她的脾性么,都是玩儿完了就扔掉,就是养猫猫狗狗都不会这么没良心……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安稳脱身的大概就是薛灵竹了罢。”

    “嘶,这两个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陛下还指望他的爱臣能给他的爱女一个好归宿呢,最后也是事与愿违。”

    “后来陛下就更不去管束这个女儿了,左右他又不是养不起……”

    苏子津忽然贼兮兮地笑了,“至少对陛下来说,这个女儿可比他的姐妹、姑母、皇室历朝历代的公主要乖顺得多了。”

    贺重玉倒吸一口凉气,这都能算乖顺,那大雍的公主们是有多彪悍啊……她想到太平观里的仙真公主,那可是个清心寡欲的活神仙,她也是如此么?

    对于这个疑问,在谯州重逢时,赵从嘉本人以天命之年的高龄,一手横刀砍断了某贼子的大好头颅为贺重玉作了回答——好似将要飘摇乘风归去的都是假象,那一股至死不息的杀气才是真的。

    苏子津深沉地看着贺重玉的眼睛,“我替陛下掌管着影卫密报,对公主的过往行事略知一二,她可不止是玩玩小宠物,养些花花草草就罢……”

    “你以为她为什么看中薛灵竹?可不单是为了他的皮相……这两个合力斗倒的官员能再填一遍朝堂!”

    贺重玉惊怔,“公主不是不能干政么?”

    苏子津笑了笑,“她又没踏进朝清殿,怎么能算干政呢?不过是随心所欲,举荐一些人才罢了。”

    “这几年公主已经不大干涉此般事务了,连薛灵竹都好像修身养性了似的,但我总觉得表面平静下实则暗潮汹涌……”

    在皇帝眼里,赵意年是他大部分时候都贴心懂事的乖女儿,偶尔才耍耍性子,和小猫亮爪子似的;

    在京城大部分权贵眼中,赵意年是惹不起但姑且能躲得起的跋扈公主;

    可苏子津其实始终对赵意年抱有一分警惕,他有种敏感的直觉,什么跋扈嚣张都是伪装,这女人总有一天能疯到干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崔善……是她提议你去的罢?”苏子津毫不留情地揭了贺重玉的底。

    贺重玉倒也干脆地点头,“公主说,满京城若真要找出个人能帮我,也只有崔太傅。”更别说公主还在皇帝盛怒之时为她求情,甚至言语提点了她。

    “所以你对她印象还不错?你不愿把人心想得太坏,这点很不好,从今天起你就算正式步入朝堂了,可不能再这么天真下去……”苏子津恨铁不成钢般告诫着贺重玉。

    贺重玉抬眼看他,“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第一个就该怀疑你?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堂堂兰台令使……哦,现在又多了个影卫营副指挥使的头衔,按理说你应该是陛下的铁血忠臣罢,怎么反倒瞒着陛下帮我和姐姐?”

    “这,这个嘛……”苏子津语塞,只好摸着鼻子干笑,他想了想,告诉贺重玉也无妨,于是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你要知道,人在这世上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着的……”

    苏子津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苏家贫寒,却仍举全家之力,供养出了他的父亲,但苏父天资有限,六次州考,三次京考,全部折戟沉沙,最后一次京考,他几乎是抱着壮士断腕般的勇气,带着一家竭心尽力攒下的大半银两赶赴京城。

    其实无论苏父科考的结果如何,家人都已经不在意了——他只要活着就好,家里人都这么想。祖母祖母需要一个儿子,妻子需要一个丈夫,儿子需要一个父亲,这个男人只要活在那儿,即使他什么都不做,甚至对家人来说是个拖累,那也足够了。

    像苏家这样,虽然家资不丰,但还算有余力的,如果家里生出个男孩儿,必定举家供养,但凡这个孩子出息一二,能带着全家改头换面……但遗憾的是,这个幸运的名额已经被苏父占去了,所以苏子津也只是一只供养父亲的“小黄牛”。

    “他最后一次京考,依旧榜上无名,或许是终于觉得惭愧,他想到了一个好法子,”苏子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死了之。”

    彼时祖父母早已去世,若是父亲真的轻飘飘地死了,苏子津不敢想象留下母亲和他,将得到什么遭遇。

    贺重玉不知作何态度,她干巴巴地说了句,“节哀。”

    苏子津侧头看她,“好在他没死。”

    这家伙!有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贺重玉咬了咬后槽牙,她卸了一口气,“幸好。”

    “虽然两手空空,好歹他活着回乡了,回家之后也不再惦记着要再行科考,竟破天荒地开始生产经营。”

    这似乎是个堪称浪子回头的圆满结局,父亲终于承担起了顶梁柱的责任,儿子也不必整日灰头土脸地在乡间奔波劳碌,母亲甚至穿起了她十年来都不曾穿过的新衣。

    苏子津注视着贺重玉的眼睛,“你知道是什么促使我爹性情大改么?”

    “是什么?”

    “你母亲。”

    年少时的叶蘅芷可不是如今这副温温婉婉的模样,遇见一个屡试不第的中年人凄哀地想要投河,她和她的奶嬷嬷一人扯住了那书生的一只脚,把人拽下来后将对方骂了个狗血喷头。

    后来苏父看淡了虚名,也能心平气和地谈起这些往事,而那时的苏子津在想,他们家果然是太惯着他爹了,若是有个人早早就把他爹臭骂一顿,没准他还能早些年洗心革面呢!

    勉强温饱,自然就该想前景,苏父是不打算指望自己了,但他儿子比他聪慧得多,更有盼头!只是为了苏父一人,家中已经算是敲骨吸髓,即便后来他迷途知返,也是杯水车薪。

    有一天,苏父悄悄去了城里的当铺,回来时就多了一包银子,苏子津也靠着这些银子顺利就学,再后来有了如今的前程。

    银子是怎么来的呢……

    当日拦下苏父投河的女郎,见他一贫如洗,便顺手拔下头上的玉钗相赠,女郎声音清冷,“随便找家铺子卖了它,得的银子你想怎么用都成,但愿你能用到实处。”

    苏父没有卖了这根玉钗,他把它当成某个用来警醒自己的凭证。苏母感恩那位陌生的恩人,挑了一块最好的布将玉钗裹着供在家中佛像前。不过后来形势迫人,玉钗到底还是被卖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际遇。”贺重玉还是第一次听闻母亲年少时的事,她有些促狭地想,原来我的脾性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嘛,归根结底还是随了母亲呢!可惜这会儿分隔两地,她没法儿和母亲说起这些。

    “后来我入京,阴差阳错进了影卫营,替陛下掌管一众密探,无意中知道你姐姐的一些筹谋,念及旧情,顺手替她拾掇了一下……”

    苏子津的表情变得十分怨念,“结果就被她盯上了,无奈之下上了贼船。”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许韧的本事罢?”

    贺重玉福至心灵般开口,“原来你们是用鸟雀传信啊!”她侧头瞄了眼窗外,院墙上三三两两地停栖着一些白羽鹊鸟,这些白羽鹊懒懒地把头埋进了翅膀下,好像没睡醒的样子。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你姐姐是怎么寻摸来这个大能……许韧从前和仙真公主呆在太平观里不问世事,旁人或许都觉得这是个无害的尼姑,只是好命才跟着贵妃来到京城。”

    “据说许长使是仙真公主在去往谯州的路上收养的弃婴。”贺重玉想到姐姐对她说的许韧的身世。

    “甭管她是什么身份罢,起码那手驯鸟的绝技无人可比。”苏子津也仅仅勉力驯养一些信鸽而已。

    “唉——”苏子津叹气,“兰台那天,我也是口不择言,如今后悔不已,你见到你姐姐一定替我表明歉意。”

    贺重玉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苏子津幽怨地看她,“不,你没明白……”

    “我的意思是,你赶紧让许韧把那群死鸟弄走!没日没夜地叫唤,我已经半个月没睡好觉了!”苏子津眼睑下果然是一片青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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