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到了大朝会的日子,这还是贺重玉有生之年第一次上朝。

    皇宫被四面围墙包裹着,高大的庑殿顶仿佛一头巨兽低垂了头颅,朝来到此处的每个人投以森冷的目光……但当贺重玉拾级而上,缓缓踏入朝清殿,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这是握住权力的情绪,让她有一瞬目眩神迷,尤其是当她略过那些停驻在殿门外的青衣官袍时,她似乎懂了为什么会有人汲汲官场不可自拔。

    四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入殿觐见,四品以下的只能老老实实呆在殿外,贺重玉着一身朱红鹤纹锦服缓缓走过,一路便经历了数不清的目光洗礼,这些目光里有艳羡,有嫉妒,有痛恨……

    但也有例外,比如刚刚那些青袍官员里就有一个人非常不合时宜地向贺重玉挥了挥手,动作幅度之大,引起一阵小小的喧哗,让贺重玉想装看不见都不成。

    贺重玉只好微微笑了一下,也朝对方挥了挥手——毕竟可有赠字的情分,她也不能真的装作没看见啊……

    如此明目张胆的便是王吉,王学士,他见贺重玉回应了自己,脸上的笑都变得更加灿烂,直到贺重玉已经走远了,身影都踏进了朝清殿彻底消失在他们这些人眼前,王吉仍旧笑得光芒万丈。

    这副模样惹得身侧的同僚很是不喜,便有人故意出声道,“真不害臊……还真以为有多清高呢!”

    这话说得没指名道姓,也没头没尾,但凡听见的人却都能听懂,包括王吉——这是在讥讽王吉从前故作清高,如今见贵妃势大,连胞妹都一步登天,又忙着献殷勤。

    王吉在学士这个官职上从青春年少呆到了三十而立,眼见朝中几番清洗,可是风言风语却从来不少。但他不动如山,没将那人的话放在心里。

    王大学士年纪轻轻受了陛下赏识进入翰林院,也算是一步登天,当时他可没少被人冷嘲热讽,岁月轮转,他那些但凡还活在京城的同僚们,都个个高升,唯独他还在原地踏步,这下冷言冷语就更多了。

    饱经沧桑的王学士似乎已经看淡了风云,轻易不和人争辩……

    但总有那几个好多管闲事的人,嘲讽王吉的话才落下,帮王吉辩解的声音就立刻跳了出来:

    “王学士好歹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在场的谁能说个不字……可那位嘛,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罢了。”

    “诶,你们听说了洛京近来的一句传言么——不重生男重生女,这说的就是那谁谁。”

    “可不是,一个霸占了后宫,一个霸占了前朝,但凡不是个女子,老夫也就忍了,想吾辈呕心沥血多年,竟被一个小小女子踩在了脚下……”

    这可说中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声,他们立刻随声附和,低声讨伐着媚上惑君的两个“妖女”。

    呵!这么义愤填膺,若这个女儿是他们自家的,若他们就是拥有这般一步登天的好命,只怕他们已经弹冠相庆了罢!王吉舔了舔嘴唇,冷眼环顾一周,阴阳怪气地开口,“劳烦各位下次声讨别人之前,先把嘴边流的哈喇子擦擦干净罢……”

    “你说什么呢!”当下就有人对王吉怒目而视。

    王吉立刻反瞪回去,撸袖擦拳的仿佛一只炸毛的猫,尖利地冷嘶,“我说你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一身的刻薄气,没看出来有多呕心沥血啊……哦,我懂了,想必各位的呕心沥血,都在学城里泼皮的骂街术上罢……”

    那人不知道是不是气狠了,一时不知作何反驳,指着王吉低吼,“你敢说你就不妒忌她?”

    不妒忌?这是不可能的事!文人相轻是情有可原,宦海沉浮的总爱念几句怀才不遇,妒贤嫉能,哦不,是鄙薄奸佞,这是他们这些忠贞良臣的常态,在他看来,王吉这个年少得意过的人心中的愤恨,恐怕比他们还深呢!

    王吉一甩脑袋,不屑地开口,“你可别拿自己的心眼来揣摩我,我为什么要妒忌贺主司,我佩服她还来不及,就凭她敢做我们都不敢的事!”

    他忽然斜眼朝对方望去,嘴边勾起一个嗤笑,“陛下有没有看错贺主司暂且不谈,至少他没看错你们!”

    “你什么意思!”

    “我说,陛下把你们这些人丢在朝清殿外,是对的!”王吉两手叉腰,下巴抬得比天高。

    他还额外诛心道,“我说这位……吕学士,你话里一口一个女子如何如何,这么瞧不起女子,你祖母知道么?”

    吕谦的脸顿时阴沉了下去,没等他出声,王吉就追问道,“令祖母当年官拜三品,高居庙堂,怎么到了你这孙子,就如此不济了?”

    吕谦气愤之下豁然争辩道:“我家若不是受了宸公主牵连,岂能轮到你在此放肆!”这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脸色,吕谦后背一凉,他说了不该说的话,眼神滑过一丝不安,但他仍嘴硬道,“你佩服个什么劲儿,别忘了你上一个佩服的是谁……”

    他嘲讽地看着王吉,但王吉并没有像从前那般立刻气得拉下脸,王吉面无表情,甚至对他翻了个白眼。

    苏子津站在前排,但凭着绝佳的耳力将身后的纷争听了个清清楚楚,王吉话音刚落,他忍不住无声地笑了出来,又赶紧一咬嘴唇把即将震出喉咙的大笑吞了回去。

    苏子津没想到短短这些时日,贺重玉竟有了一个铁杆拥趸。他想着,王学士这些年的官位一动不动,却也安安稳稳地留在了朝堂,某种程度上可能还算是陛下对他的特别眷顾呢,毕竟内朝有崔太傅这一个炮仗就已经够让陛下头疼的了。

    但等吕谦逞口舌之快说完那些话后,苏子津看好戏的眼神就变作了看傻子的眼神——一句话得罪了两个如今朝堂上权力最高的人,吕谦也真是个天才……

    宸公主是陛下不能戳的肺管子,而吕谦后半句话就意指如今的薛相国。

    没错,王吉上一个钦佩不已的人便是薛灵竹,在他还是个两眼一抹黑的愣头青的时候……当然,在旁观了一些事后,这些敬佩全都变作复增数倍的深恶痛绝!

    如苏子津所料,没出几日,这个吕学士就因为一些“积年累月,突然暴露”的错处,被一贬再贬。

    一声钟响,再多闲言碎语、口舌之争也都落下帷幕,殿外百官笔直地站着,一个个沉默得像石像,分毫看不出刚刚那副打街骂巷的模样。

    但朝清殿里的骂战却才刚刚开始……

    满殿朱紫,锦光耀目,华彩一堂,尤其是一众胡子飘飘的文人雅士里突然多出一个仙姿玉貌的少年郎,看着就更赏心悦目了——对高坐龙椅的皇帝来说。

    贺重玉长身玉立,皇帝含笑摸须,一众高官、尤其是工部的官员满脸怨念。

    贺重玉的官位是挂在工部名下的,官职没变,依旧是百工坊主司,不过百工坊都被皇帝并入工部了,她这个主司自然也得进工部,真正做了位同侍郎的四品文官。

    百工坊名义上并入了工部,可实际掌控还是在皇帝自己手里,就说这最重要的走账,根本不和六部一道,依旧由百工坊自个儿操持,属下商行的利盈都进皇帝的内帑。再说贺重玉这个主司只在尚书之下,尤其她有皇帝特赐的金牌,能自由调用工部人员,即使是工部尚书本人也无从置喙。

    但缺德的是,因为百工坊归属工部,一应开销,该和工部一起走户部的帐……花钱归户部管了,可挣得钱户部连毛都没捞着,被分了权的工部尚书、侍郎们还没说什么,户部谈尚书就哭天抢地地哀嚎起来。

    这起哀嚎打乱了众臣讨伐贺重玉的阵脚,不少人咬牙暗想,谈尚书真是分不清轻重,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把贺重玉这家伙打下去?

    “户部无力,养不起这么多张嘴,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陛下还是另择高明罢!”谈尚书捶胸顿足,官帽都歪了一边,一小把稀疏的头发东倒西歪般掉了出来。

    一哭二闹三上吊,谈尚书就爱来这一套!去年柳州雪灾,他就是靠这一招死乞白赖地夺走了皇帝修缮宫殿的银两,勉强补了户部的亏损。拿内帑填补国库,谈尚书还是第一人。

    不止如此,他还敢窜到皇帝的龙椅前抱着他的大腿哭,鼻涕眼泪全掉在皇帝的龙袍上,如果皇帝一意孤行,他就能带着户部那些要钱不要命的滚刀肉,一齐吊在朝清殿的横梁上……这事儿他真的干过。

    但皇帝偏偏不能把他怎么样,毕竟这个朝堂上,像谈老尚书这样的能臣已经不多了,至少户部在他手上还能有些盈余,不像他之前的那些废物,年年铁着头给皇帝交一笔鲜红的赤字,然后垂涎三尺地盯着皇帝的内帑钱袋。

    这根本就是一群成天冲他亮獠牙的饿狼!皇帝忿忿地想。

    自从换成了谈尚书,户部就变了路数,改演苦情戏码……虽然本质没什么变化。

    一问库银呢?没了!花完了!铺桥修路,兴建水利,各地赈灾,外加官员俸禄,已然入不敷出!

    要钱呐,好办,陛下你下旨加税呗——只要你不念叨着做盛世明君了,毕竟哪个明君三番五次地加税啊。

    什么!陛下你居然还要建宫殿?不可能,没有的事,户部就是全体吊死也拿不出这笔银子!

    哦,陛下仁慈,甘愿用自己的内帑修造宫殿啊……国库已然这副模样了!陛下,你的子民可在受苦受难呢,你还要建宫殿?赈灾的银子户部是没有了,可您不是有么!陛下,您可是明君啊!明君!

    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今天心情好,不计较谈尚书的失仪,他大手一挥,“谈卿放心,百工坊自给自足,不必劳烦户部了。”

    而使皇帝这么兴奋到荡漾的原因,就是位列在前的贺重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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