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婴的声音细若蚊蝇,即便是近在咫尺的段佑,也难以捕捉那低语中的确切字眼。

    然而,段佑并未追问。

    他的性格向来如此,行动多于言辞。

    直到褚飞燕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后,被葱郁的树木所遮蔽,段佑这才轻声开口提醒了一句:“阿英,我们该启程了。”

    崔婴闻言,目光从褚飞燕消失的方向收回,转向段佑露出一个笑脸:“阿兄说的是,官道遥远,若不抓紧时间,今日我俩怕是要在山林里过夜了。”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梢,斑驳地洒在回程的小径上,上午兄妹二人费力清理过的杂草枝蔓,如今已不再阻碍他们的步伐,使得归途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崔婴跟在段佑身后,步伐轻快,好半饷过后,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阿兄,我向褚飞燕虚报了来历,称我们兄妹是由冀州出逃往青州方向去的,你都不问问我为何要这么做吗?”

    段佑闻言,先是答了一句:“阿英,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自有你的道理,我绝不会过多置喙。”

    前方一块半米高的青石横亘在路中,段佑轻松地三两下跳了过去,随即回头,伸出手扶住崔婴的手臂,稳稳地帮助她跨过石块。

    “褚飞燕武艺高强,我们与他也小有摩擦,既然阿英你心性纯良不愿斩草除根,那么分开而行,对彼此都是最好的选择。”

    “看他即便身负重伤,也急匆匆地赶路,定是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我们在官道上多停留几日,再转走山路,自然可与他错开行程,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崔婴一方面有些讶异段佑竟然如此通透,一边听他用“心性纯良”这样四个字来形容自己,初听之下,不禁由有些别扭之感。

    然而,细细想来,她倒也不觉得这是段佑看她自带百倍滤镜的无脑夸赞。

    崔婴承认,她时常精于算计、遇事力求自保,但说到底她前世毕竟是受过现代化教育熏陶的,最多不过“穷则独善其身”,与段佑这样在乱世中挣扎求生、手上还沾染过鲜血的孩子相比,确实有着本质的不同。

    哪怕他只是个孩子。

    不过好在,比起他的果决与杀性,段佑身上更多的是对崔婴如兄长般的爱惜以及如忠仆般的守护,即便段佑是一柄开刃的快刀,崔婴也相信,他绝没有反噬其主、伤害自己的一天。

    *

    四野一片荒凉,既没有村庄的炊烟,也没有行人的足迹,只有偶尔掠过的飞鸟和远处传来的狼嚎。

    在这年月,所谓的官道,不过是比普通山路更为宽敞、紧实一些的泥巴路而已,每当有人走过,便能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段佑和崔婴沿着官道缓缓前行,段佑一边走,一边尽力侧身为崔婴挡住太阳的炙烤。

    “阿英,你看。”

    段佑突然停下脚步,手指向远处官道的尽头示意崔婴,崔婴凝神看去,只见官道的转角处缓缓行来一行车队。

    车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的六七辆马车,车轮滚滚,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尤以打头的两辆马车,车厢门窗上挂着色彩绚丽的三色锦充做门帘,随风飘扬,繁华迤逦,与崔婴这十来日的穿越体验恍若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仅如此,车队前后,还跟着十来位身形魁梧、目光锐利的护卫,他们个个身着皮甲、腰佩长刀,看起来就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看样子是一行士族车队。

    崔婴拉起段佑的衣袖,轻声道:“阿兄,我们避一避吧。”

    段佑点头,两人一齐转身退出官道。

    然而段佑不知道的是,崔婴此刻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心脏却猛得如擂鼓般杂乱跳动着,莫名的潜意识在她脑子里疯狂尖叫,似乎在向她预警着什么一般。

    眼前一黑,脚下立马带了两分踉跄,崔婴觉得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天旋地转。

    段佑立刻察觉到崔婴的异样,迅速伸手扶住了崔婴的肩膀,稳住了她的身形,担心的话脱口而出:“阿英,你怎么了?”

    聒噪的心跳声依旧在胸腔内回响,崔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这莫名的亢奋情绪。

    然而,就在段佑关切的询问声中,她福至心灵,猛地回头看向身后,正好对上车队最前方那辆华丽马车里头,一双掀起车帘看过来的小女孩儿眼睛。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定定地对视了五六秒,车内那小女孩儿似乎才像是被她吓住了般,迅速地甩下车帘隔绝住了崔婴的视线。

    崔婴轻咬了咬自己已经有些干裂地嘴唇,压制住血脉中越发汹涌的燥意,转回头看向段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阿兄,我没事的,只是刚才忽然有些心悸,吓着你了吗?”

    段佑眉头微蹙,显然并不完全相信崔婴的话,只是还不等他再做何反应,官道上突然传来的阵阵车马嘶鸣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崔婴眼见一个看起来像是护卫领队的男人打马回到刚刚那个小女孩儿所在的马车前,似乎是在跟里头的人回话,一边说一边还朝自己兄妹二人打量了几眼。

    稍后不久,便有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典型汉制服饰的妇人从马车厢里出来,拎着个红木食盒往这边走过来,那个护卫领队也翻身下马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眼见两人越走越近,段佑抓着崔婴的手臂往自己身后一拽,瘦弱的身体却将崔婴挡得严严实实。

    或许是段佑的防备之意表露得过于明显,那妇人在离二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在段佑和崔婴清洗干净的双手与脸蛋上扫过一圈,这才面带笑意、声音温和地开口,说着一口流利的雒阳雅言:“小郎君、小娘子不必害怕。方才我家夫人见这位小娘子身体似有不虞,便遣老奴为两位送来些点心清水充饥解渴。”

    说着将手中的食盒一抬,示意自己所言非虚,未等崔婴与段佑有所回应,她便弯腰将红木食盒放置在地上,随后微微躬身以示礼节便转身离开了。

    *

    明明动态的物体更容易吸引关注,然而崔婴的脑子里却总惦记着刚才那不经意间交汇的目光,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辆华丽的马车,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未知的存在对她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妇人身上的时候,马车的帘幕再次被轻轻撩开一角儿,缝隙中透露出方才那小女孩儿好奇而羞怯的目光。

    崔婴与她再次视线相触,看着她那小兽般警惕又好奇神情,心头一软,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些笑意。

    垂眸思索了片刻,崔婴就从段佑身后探出身子,朝已经走到十来步开外的妇人喊道:“阿媪烦请留步。”

    妇人闻声步履微顿,很大可能看在兄妹俩那整洁的仪容和此时崔婴那一口流利的雒阳雅言的份上,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小娘子,有何见教?”

    崔婴连忙松开扯着段佑的衣袖的双手,按照记忆中原身母亲教导的那般向妇人微微一福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士族礼仪,然后才开口问道:“夫人慷慨解囊,小女与兄长感激涕零。不知阿媪可否言明夫人出身,来日若有机会,吾二人好与家中亲长登门拜谢。”

    妇人目光微闪,灵活的侧身避开崔婴的动作,自打露面起身上就带着的那股子骄矜劲儿也散的一干二净,凭添了几分恭顺:“小娘子言重。”

    “主家姓崔,冀州清河郡人士,如今是我家夫人携小娘子要前往徐州东海郡探亲。”妇人说完,又补了一句,“老奴姓丁,小娘子唤老奴丁氏便可。”

    崔婴闻言也不禁有些讶异:清河崔氏?

    不过,也仅仅是讶异了片刻而已。

    还未曾经历过魏晋隋唐四朝发展的清河崔氏,在世家林立的汉末并算不上顶级门阀,更遑论后世五姓七望的赫赫之威?

    而且,崔婴现下心中还另有盘算。

    她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自打崔氏的车队出现在她的眼前起,总有股莫名的悸动在她的潜意识里疯狂示警,撺掇着她上前一探究竟,而她,也决定顺从这股莫名的悸动。

    提起三国这段历史,便是不太熟知的人大概也能囫囵说出那么几段高光剧情来,而徐州也是绝对绕不开的浓重着笔之地。既然崔家的车队是要前往徐州东海郡去,那可太方便崔婴随意捏造一个士族身份借机同行了。

    心里这样想着,崔婴也同时看向丁氏,面上带出几分激动与期待:“丁媪此言非虚?夫人的车马真是要往徐州方向去吗?”

    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段佑的衣袖,面上更添几分可怜:“我们兄妹乃是徐州下邳郡淮浦人士,祖父陈亹曾任广汉太守,阿父陈珪现任沛国相,大兄陈登如今在东阳主政。前些日子随家族长辈前往北方探亲,返程途中不幸遇上黄巾举兵作乱,家中长辈并奴仆尽皆殒命,只有我兄妹二人侥幸逃脱。”

    “既然丁媪主家也是要前往徐州,可否回禀夫人,捎带我们兄妹一同返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

    虽然长相不同,但崔夫人跟原身记忆中的母亲却十分相似,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士族女眷形象,温和大气、端庄自持。

    倒是一旁的崔小娘子,还带着几分天性里的活泼。

    崔夫人跟崔婴前脚才说完话,她立马欢快地坐到了崔婴身旁,牵起崔婴的衣袖,好奇的问道:“陈家阿姊,我方才就是听见陈家兄长唤你‘阿ying’,好奇之下才偷偷掀帘子去看你的。阿姊是叫陈ying吗?哪个ying字?”

    崔婴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名字和她掀帘子有什么关系,却也是下意识的答了句:“是啊,我叫陈英。出自屈子的《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崔小娘子闻言,本就明亮的双眸瞬间更是睁得溜圆儿,笑容渐大,语气里也满是惊喜,整个人都快依偎进了崔婴的怀里,带着满满的亲近之意:“真的呀阿姊!”

    “我叫崔婴。”

    “阿父也曾说过,他为我取得这个‘婴’字,出自屈子的《九歌》,‘白蜺婴茀,胡为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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