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歌做了一个梦。

    一条滔滔江河奔腾不息,岸边伫立着一抹朦胧的人影。他手持一壶浊酒,对月独酌,身影在银辉与波光中摇曳,显得既寂寥又苍凉。半晌之后,那身影毅然步入江心,水流浸湿了他的衣袍,江水漫过他的膝盖、腰部,直至胸口。他猛然回头,苏北歌惊恐地发现,他的面上沾满了鲜血,眼眸深处,是化不开的哀伤与愤懑。

    恐惧瞬间袭来,苏北歌猛然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她试图回忆梦中的人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能记住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她深呼吸几次,试图平复心情,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入眠。她披上外衣,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心中隐隐不安。

    *

    自上次郊外踏青归来,已半月有余,府中的日子依旧平静无半丝波澜,除了前日自洛京的传来的家书。

    “北歌吾妹鉴:

    今日之中冠,内忧外患。近日闻得南璃与东风蠢蠢欲动,大有联手攻伐之意,致使政局微妙、愈发不稳,族中大小事务待决断,吾需留守洛京,以稳大局,归期难定,特此告知。

    关于江氏之事,吾虽未知晓,但闻妹所受之委屈,中愧疚难当。身为人子、为夫、为兄,吾皆未尽责。

    为免家族纷扰,已托苍梧长老李叔代为整肃,望能平息风波,且吾之立场,还你清白。

    父亲遗训,母亲之事或成他人之柄,家族立场与初心不可忘。苏家基业,乃父母心血所铸,我绝无独占之心。望妹勿忧,昔日有父护佑,今朝有兄为盾,定护你周全。

    于渊乃可托之人,有他相伴,我心稍安。望妹在丹邑安心修养,勿忧勿虑。

    兄,苏南辰书”

    苏北歌手中紧握家书,凝视着窗外未明的天际,轻声叹息。随着在丹邑逗留的时间越长,她的焦虑也愈加严重,梦境频繁而混乱。仍有太多的谜团未被解开,继续留在这里,不过是逃避现实,心结始终难消。根据情报,桑粒的踪迹现已排除南璃、巴蜀、北凌三地,剩下的无非是东边或北边,继续干等下去恐怕也不会再有更多信息了,这也使得苏北歌想要前往东风国的念头愈发强烈。

    然而,如何向于渊与恒升开口,却成了难题。之前发生那么多事,于渊定不愿她孤身涉险。而恒升在于府跟着六叔习武,正是充满干劲的时候,带他同行反倒阻碍其成长。

    想到这里,苏北歌心中更是烦躁不已。她回到床榻上,重新躺下,试图用睡眠来平复内心的纷乱。然而,梦境却再次悄然而至。

    这次,梦境转换,苏北歌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喧闹之中。眼前,是一片盛大的婚礼现场,红绸翻飞,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的人群簇拥着新人的花轿,气势浩大无比。

    然而,当花轿的帘子被轻轻掀起,露出新娘的容颜时,苏北歌的心却猛地一沉。那面帘后的新娘,虽然妆容精致,却掩不住一脸的心死如灰。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空,只剩下躯壳在机械地完成着婚礼的仪式。

    苏北歌定眼一看,惊觉那新娘竟然是魏东珠!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既有震惊,又有心疼,她在人群中拼命呼喊魏东珠的名字。

    魏东珠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缓缓地转过头,眼中满是绝望与苦涩。她望着苏北歌,嘴角勉强扯出一丝苦笑,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苏北歌欲伸手抓住她,带她逃离,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魏东珠步入那金碧辉煌却如牢笼一般的殿堂。绝望与恐慌交织,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梦境,将苏北歌拉回现实。她猛然坐起,胸口剧烈起伏,额间汗珠滚落。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依然在那熟悉的房间里。

    “姑娘,您可是醒了?魏公子来访,此刻正在厅堂等候。”

    苏北歌心中一凛,魏子原此时来访,必有要事,否则婢女定不会在她休息时打扰。她迅速整理思绪,简单梳洗一番,便匆匆步入厅堂。

    踏入厅堂,便见魏子原正端坐在客座上,面容凝重。一见到苏北歌,立刻迎上前去,神色焦急:“快,随我去见东珠。”

    苏北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东珠怎么了?”

    魏子原压低声音,“路上我再详细告诉你,你先跟我走。”

    *

    晨曦初露,薄雾笼罩着丹邑,一辆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而过。

    苏北歌坐于车厢之内,听得车轮与石板路轻轻碰撞的声响,如同细碎的鼓点不断敲打着自己。她心绪纷乱,“魏子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魏子原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唇:“君上已下旨,将东珠许配给了公子起。”

    “‘公子起’是谁?”

    “旻庄王之四子,与三公子一同,皆是南璃国太子之位的热门人选。”

    苏北歌秀眉微蹙,“那,东珠她……可愿意?昔日她曾拒婚过司马家,此番……”

    “时局已非往昔。”魏子原轻叹一声,“令尹家原有一独子,早年便为国捐躯,庄王因而更加补偿和看重魏家。东珠,本就是老来得女,自幼受尽宠爱,原先堂舅也仅打算为她择一良婿,以保她后生无虞即可。”

    “然近年来,楚家势力日盛,多处压制我魏家,甚至近期还抓住堂舅的不少痛处。此节骨眼上,楚家更传出嫁女与三公子之消息。若魏家再无动作,恐日后势微。”

    魏子原顿了顿,续道:“这些事本欲瞒住东珠,然短时间内接连发生,堂舅压力巨大,终究瞒不住……中间详情我亦不甚了了,前日我得消息时,君上已赐婚。”

    苏北歌急问:“那东珠此刻如何?”

    “昨日我探望她时,见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神情恍惚她已数日不思饮食,偶有进食,亦随即吐出。这丫头,自幼娇宠,婚事本以为可自主,如今突遭变故,自是难以接受。但昨日面对我时,她却是不哭不闹,反而宽慰我莫要担心,只言想见你,故今日我就急来寻你。”

    马车终于停在了令尹府邸前,苏北歌和魏子原迅速下车,直奔内堂。沿途仆从纷纷行礼,魏子原顾不上回应,急匆匆地带着苏北歌穿过长廊,直至魏东珠闺房前。

    闺房内,魏东珠静坐妆台前,婢女正轻柔地为整理着发髻。

    “东珠。”苏北歌在身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魏东珠闻声回首。大半月前,她还是那般活泼灵动,如今却满是憔悴。

    苏北歌感到心中一阵刺痛。魏东珠看到她,眼眶微微发红,她努力忍住泪水,冷静地示意婢女们先行退下。待众人退去,魏东珠终无法压抑心中的悲痛,扑入苏北歌怀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苏北歌轻抚其发丝,柔声问询:“你可是不愿这桩婚事?”

    魏东珠先是点头,复又摇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待情绪稍稳,二人并肩而坐,她才慢慢道出事情的原委。

    “父亲原无意将我卷入王室纷争。”魏东珠的声音低沉而无奈,“但看见父亲这般模样,家族内其余人等也多加胁迫,我……我实在不忍让他为难。”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爹爹自小便疼我至极。我无法再任性了。于是,未等爹爹开口,我便主动提出愿嫁四公子。后面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如今,魏家欢喜,君上亦欢喜。”

    苏北歌长叹,“魏家欢喜,是因自家地位得以保全;君上欢喜,是因魏楚两家再添制衡之棋。那你自己呢?”

    “我的意愿,在这大局之下,已微不足道。反正我也想通了,既然于渊哥哥不愿意娶我,我嫁给谁又有何区别?”

    “你如何知道于渊不愿意娶你?”

    魏东珠苦笑,眼神中满是苦涩与释然,“我对他的情感,你看得到,子原哥哥看得到,连那吴荀都明白。于渊哥哥如此聪明,怎会不知?但他总是回避我,又如何肯娶我?”

    她顿了顿,声音微颤,“就算,如今他愿娶,我也不敢了。我终究是悟了,我的婚姻大事,自出生那刻起,便已注定。”

    言及此,魏东珠眸光倏地转向她,轻声问道:“北歌,你……愿否嫁予于渊?”

    *

    苏北歌一愣,旋即摆手,“你知道的,我和于老一直都是兄妹情谊,并无其他。”

    “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比起旁人,我私心里,更愿他身旁之人,能是你。”

    苏北歌紧握住东珠的手,正欲开口慰藉,却见魏东珠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罢了,权当我一番痴语吧。”

    言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翠绿中夹杂着嫣红的双凤形佩,轻轻置于苏北歌手心,“北歌,替我把这玉佩交给于渊,权作离别礼物。这些年多有叨扰,怕是以后再无相见之日了。”她的声音轻得仿佛秋日里的一缕微风,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决绝与酸楚。

    苏北歌接过玉佩,心中五味杂陈,“为何不亲自交予他?子原定能设法将于老带来此处。”

    魏东珠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不想再见于渊哥哥了,不愿再徒增念想。两个人的最后一面,停留在之前开开心心的模样,或许就是最好的了。”

    苏北歌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握住那块玉佩。

    魏东珠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调侃道:“那四公子比三公子好看,况且三公子还经常流连烟花之地,后院满是侍妾。相比之下,四公子倒是行为检点些。怎么说,我的命也比那楚家姑娘好些。”

    苏北歌闻言,心中涌起阵阵酸楚,但也只得轻声安慰道:“东珠,你是有福之人,一定会有美满的结局。”

    “北歌,你今夜可否留下,陪我说说话?”魏东珠眼中不由泛起一层薄雾。

    苏北歌点头应允,两人相依于软榻之上,细语绵绵,说着体己话。

    次日近午,北歌方辞别令尹府,踏出府门之际,只见一辆轺车静候于门外。她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于府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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