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短暂,不觉已是红日西坠,纱灯重亮。

    苏北歌静静地呆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梁骐,他与姜奚始终兴奋交谈,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入迷。他们时而踱步至那幅悬挂的大地图前,手指轻轻划过山川河流,规划着未来的战略布局;时而席地而坐,拿起纸笔,在素笺上勾勒着一些谋划。窗外秋风瑟瑟,二人只着单薄的长衫,却丝毫未觉寒凉。

    景蔺始终保持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姿态,并未过多地参与两人的热烈讨论,只偶尔在梁骐投来的询问目光下,才悠然开口,贡献自己的见解。此刻,他悄然移至苏北歌身旁,轻声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姜奚的?”

    苏北歌不由一愣,反问道:“你真神了,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景蔺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自信与狡黠:“我蔺少一何许人也,行走江湖多年,观人察事这点本领还是有的。况且,姜奚进来时,你的反应实在太过明显。不过,他似乎并未认出你,我猜,多半是因为他记忆中的你,是另一番模样。”

    苏北歌心中暗赞景蔺的敏锐,却也生出一丝无奈,只好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说道:“此事我只告诉你,你可要守口如瓶。”

    景蔺点头应允,苏北歌便缓缓讲述起她昔日在南璃国丹邑人市中如何意外与姜奚相遇又救下他的事。

    “他竟还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景蔺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

    “是啊,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呢?不过,我始终相信,他绝非池中之物,早晚会一飞冲天。只是没想到,我们竟会在这里重逢。”

    苏北歌的话语中多了几分感慨与期待。景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这孟一,倒真是会识人。你猜,阿骐会给他个什么官职?”

    还未等她回答,那边便传来了梁骐的叫唤,“孟一、少一,你们也一起来听听!”

    *

    深秋夜晚,寒风如刀,凉意刺骨,与室内君臣四人高涨的情绪形成了鲜明对比。

    炉火跳跃,姜奚手持铜爵,一饮而尽,慨然道:“诸位,此乃我在北凌游历期间,亲手所撰的《北凌策论》,愿闻诸君高见。”言罢,他将一卷已装帧好的羊皮纸书置于案上。

    “此策论,乃我变法之蓝图,共含六论:首论田制,主张废除井田,开放阡陌,允许土地自由买卖,以活经济;次论税制,摒弃旧日贡物无章之法,推行按田亩、作坊、交易纳税之新制,以求公平;三论官制,取缔世族自治,设立郡县,直属国府,一统治权;四论官制细化,明确各级官吏职数与权限,杜绝权力私授;五论军功,以斩首论爵,激励士气,使举国上下皆以英勇杀敌为荣;末论连坐,强化基层治理,十户为甲,一人犯法,十户连坐,使得百姓共荣辱同进退,私斗自绝。此六论为大纲,若变法开始,尚须逐一制定法令,落于实处。”

    书房内突然回荡起一阵清脆的声响,原来是景蔺不禁地拍案而起。他双眸骤亮,激动地赞道:“先生当真是高屋建瓴,此策论若得施行,北凌国必将焕然一新!”

    梁骐亦是面带微笑,他亲自执壶,为姜奚斟满了一爵美酒,随后自己也端起面前的大爵,目光中满是敬佩与期待:“先生高才深谋,梁骐敬先生一爵,愿先生之策,能引领我北凌走向强盛之路!”

    两人酒杯轻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随后一饮而尽,尽显豪迈与决心。

    然而,在这热烈的氛围中,苏北歌却显得有些沉默,她的目光在姜奚的策论上徘徊,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深思。景蔺捕捉到了她的异样,轻轻侧过身,温声询问:“孟一,可有话要说?”

    苏北歌轻轻咬了咬唇,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片刻后,终是开口:“不知我能否在姜奚的策论之上,添上些许浅见。”

    *

    姜奚闻言,首次认真打量起苏北歌,目光中闪过一抹疑惑与探寻,似乎觉得眼前的‘他’有着不同寻常的熟悉感,却又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但说无妨,集思广益,方为上策。”

    得到梁骐的鼓励,苏北歌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心中默默整理着思绪,随后,她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十分清晰:“我虽不才,但自幼随父经商,游历四方,对中洲商贸之弊与民间陋习颇有体会。因此,斗胆欲在姜先生高瞻远瞩的策论之上,添上两论。”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梁骐身上,“其一,我欲提度量衡论。试想,若北凌国内长度、重量、容器之标准各异,商贾交易间难免生出诸多不便与纷争,更甚者,恐有奸商与不良官吏借此之机,对无辜庶民进行盘剥。故,我提议应由国府统一制定并推行标准度量衡,设立专门机构负责制作与校正,确保公平交易,惠及万民。”

    “其二,则为除俗论。中洲之地,山野之民多保留有诸多古老而愚昧的风俗习惯,如举家同眠之不便,妻妾人殉之残忍,乃至杀婴冥婚之荒谬,皆是对人性与生命的极大不尊重。我提议,应逐步引导并强制取缔这些陋习,通过教化与立法并行,开民智,正风俗。”

    景蔺双眸微眯,频频点头,心中暗自赞许。他深知度量衡之统一,虽初行维艰,需时日与人力物力之巨大投入,但长远观之,无疑能极大促进市井交易的公平与透明,更利于国库之丰盈,实乃利国利民之举。至于除俗一论,触及人心深处之顽固,挑战的是世代沿袭的陈规陋习,其难度不言而喻,然景蔺深知,此举意在开启民智,解救那些无辜被旧俗所害的弱势妇幼,其意义远超表象之变革。

    他目光流转,掠过梁骐与姜奚,只见二人皆面露赞许之色,眼中闪烁着对苏北歌提议的认同与肯定。此景之下,景蔺心中大石落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股暖流在胸中涌动。

    梁骐转向苏北歌,笑道:“你所提之事确实有难度,但也直指北凌长远发展。”

    “这样”,他目光转向姜奚,“先生,我以为,可孟一所提两论并入《北凌策论》,使六论扩充为八论,如此,策论将更加完备。”

    梁骐缓缓站起身,神色凝重而庄重,他环视书房内的三人,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今日之谈,乃是北凌未来之基,务必严守秘密,仅咱们四人知晓。至于姜先生之位置,不日我自有妥善安排,定不负先生之才。”

    言罢,他又对景蔺嘱咐道:“少一,你需好生照顾姜先生,确保其在我北凌之地,生活起居皆得周全。若先生有丝毫不满,我唯你是问。”

    景蔺连忙躬身应承,“君上放心,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随后,梁骐轻轻摆手,示意苏北歌与景蔺先行退下。两人相视一眼,默默退出了书房,留下一室静谧与即将展开的深谈。

    *

    月光如洗,洒在回廊之上,景蔺与苏北歌并肩而行,夜风带着凉意,却也吹散了书房内的紧张氛围。

    景蔺侧头望向苏北歌,“你方才可有未尽之言?”

    苏北歌轻轻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对那连坐论,心中略有保留。此法虽能强化基层治理,却也恐伤及无辜。只是方才场合之下,不便直言。”

    景蔺轻叹,“你虽不喜欢,但须得知道,北凌不似你们东方国家,就咱老北凌人的性子,彪悍得很,非刚硬的法令不能治之。连坐之制,虽严苛,却能在短期内树立法纪威严,震慑宵小。”

    苏北歌目光微凝,陷入沉思,片刻后,她轻声道:“或许,这是北凌当下所需吧。只是……”

    她抬头,朝景蔺露出了牙龈,“我知道有用,但我还是不喜欢。”

    望着她的模样,景蔺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手轻敲她的小脑袋瓜,“就你皮。”

    *

    国府宫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姜奚与梁骐相对而坐的身影,他们彻谈了三昼夜。

    姜奚为梁骐提供了诸多独到的见解,梁骐则以其对北凌国情的深刻理解和作为君主的决断力,不断将这些见解融入到即将实施的策略之中。待姜奚稍作休整,梁骐又相继召见了梁骞与景蔺,几人在国府宫又是密谈了整整一天。

    长期锤炼的沉稳性格使梁骐冷静地思索了一番,他必须思谋出了一个周密的疏导方略,趁老秦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为姜奚铺设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而梁骞、景蔺、应飞濂,便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

    苏北歌不知道梁骐具体是怎么做的。只是在月余之后,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宫中传出政令,迁应飞濂为邕城将军兼总领国府护军,迁景蔺为长史暂署丞相府事务。正当众人疑惑还为何景蔺这新贵爵位还降了一级时,又未到一月,一道更为震撼的旨意横空出世,书令昭告天下,拜姜奚为丞相,主持国政,推行变法大业。同时,赐姜奚予北凌国的镇国金剑,号令所指,即为王命所至,违抗者皆斩无赦。

    百姓们虽未亲见旧世族当时的反应,但坊间流传着种种传说,言及当日上将军梁骞亲自坐镇,将沉甸甸的丞相大印从铜盘之上,双手捧到新任丞相姜奚面前,那一刻,朝堂之上虽有波澜,却终究不得不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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