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知道小少年生病还是在一个星期之后。

    她放学后路过四合院,听见李妈在门口和别人聊天,说小少年突如其来地就病了,并且病情来势汹汹,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

    病了?

    顾宁背着书包,脚步顿了顿,黑亮的眼眸看向了四合院内。

    他会死吗?

    顾宁突然转过身,朝着四合院的反方向拔腿就跑,飞快。

    “哎,小姑娘,你不是来看少爷的吗?”李妈看见顾宁飞奔跑开的身影,疑惑。

    *

    到了下午,烟雨蒙蒙,视线模糊不清。

    李妈戴着口罩进屋送药,看着床上沉睡的少年,将盘子放下,不忍道:“年龄还这么小,一个人被扔在祖宅里,生病了亲生爸妈连电话都不打一个,看起来还怪可怜的,唉。说起来,我下午还看到那个叫顾宁的小姑娘来着,就是她一看见我就跑的飞快,像是背后有狼在追一样,估计也是怕被病气传染吧?”

    说着,李妈又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关了门出去。

    片刻,小少年清冷的丹凤眼逐渐睁开,盯着头顶木质的天花板,面无表情。

    咳了几声,他躺在床上,侧着身,静静地看着窗外云烟成雨,雾气蒙蒙。

    细雨绵绵,天色昏暗。

    一瞬间,寂静得似乎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喂!”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小声的呼唤,小猫一样,似有若无。

    小少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自嘲一声,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怕是太久没见顾宁了,他居然都产生了幻听。

    她不是怕被他传染病气吗?怎么会来。

    “喂,我在这儿呢?这里这里!”

    声音越来越响。

    小少年只感觉有一阵隐约的风声拂过。

    下一秒,他眼前的那扇陈旧雕花窗被一双小手轻轻推开了。

    一簇粉嫩的荷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洋洋洒洒,上面还带着露水,芳香扑鼻。

    “好看吧,我刚去池塘里新摘的。”顾宁手里捧着新鲜的荷花突然出现,趴在窗户上,笑着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鲜活,耀眼,充满生气。

    院内,碧绿梧桐树上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发出清脆的声响,划破寂静。

    “把窗户关上,有风,很冷。”下一秒,小少年眼睫轻颤,咳了几声,冷淡开口道。

    “哦。”

    她还以为生病了的人,看见花会很开心呢。

    怎么,小少年看起来还是那么沉闷?

    想不明白,顾宁抬腿横跨过雕花窗,从上面跳了下来,进了屋。

    “你家有花瓶吗?我把荷花插上,不然没有水它们放不了几天,很快就会枯萎了。”顾宁一边说着,一边四处走动着寻找花瓶。

    小少年没回她。

    不知道为什么,顾宁总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回头,却看见小少年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凝在了她身上,见她望来又迅速移开了。

    “喂,你老是看着我干嘛,我是头发没有梳拢吗?”顾宁疑惑地问,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尾。

    “没有。”小少年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反复呼吸了几下,才渐渐平静下来。

    没有?

    什么没有?

    到底是没有在看她还是她的头发没有梳拢?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为你是笨蛋。”小少年的面色有些发烫。

    “哼,我才不是笨蛋。连老师都说我聪明,还说让我跳级呢!”

    顾宁气的脸颊鼓鼓的,但是念在小少年生病了,通常来说生气的人脾气都不会太好。

    她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

    小少年唇角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翻了个身,朝向里侧。

    见小少年又不说话了,顾宁靠近了床榻,侧着身在床头坐了下来,手里捧着荷花,眼眸黑亮:

    “喂,你要闻一闻花香吗?我每次上学路过池塘边儿的时候都看了好几次,荷花开没开。我手上新摘的这些荷花绝对是今年夏天最先开的花。我妈妈曾经说过,生病的人看见花就会好得很快了。我奶奶之前就是这样好的。”

    “我没事。”

    谁知下一刻,听了这话,顾宁却直接在他面前抹着眼泪哭了起来,嗓音沙哑:“你不要死啊。我奶奶临终之前也是跟我说没什么事,结果第二天就没再睁开过眼。”

    小少年:“……”

    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死。

    顿了顿,听见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无奈道:“我真的没事,就只是感冒而已 。”

    “真的吗?”顾宁突然凑近了些,圆圆的杏眼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小狗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眸湿润。

    眼前的女孩浑身散发着鲜活的气息,连同芬芳的花香,一起地向他袭来。

    脑海中一片混乱,小少年手指攥紧了被角,脸上弥漫着病态的红晕。

    “呀,你脸好红,是不是发烧了!”顾宁伸手去触碰他额头,却被避开。

    “不用你管,先去把你身上的水汽擦干净再上床。”小少年闭了闭眼,冷冷道。

    “啊?”

    顾宁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

    估计是刚才摘荷花的时候弄湿的,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可是我没有带纸哎。”

    “毛巾在左下角的柜子里。”

    “哦”

    顾宁照着少年的提示打开了柜子,用毛巾擦干自己身上的水珠,却意外发现毛巾的尾部上绣着"xsx"三个字母,不由得问道:

    “xsx是什么意思啊?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小少年一愣,侧着脸,耳垂有点红:

    “没什么含义,就是随便印上去的。”

    “哦。”顾宁把身上的水擦干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

    “话说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顾宁,你叫什么呢?”

    他叫什么?

    身份特殊,又刚经历过绑架,他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地告诉她他的名字。

    小少年垂着眼,淡淡道:“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很重要吗?”

    “当然了,我们是朋友啊。哪有好朋友都不知道对方名字的。”顾宁一本正经道。

    好朋友?

    谁跟她是好朋友?

    他什么时候答应做她朋友了?

    况且,他才不会甘心和她只做朋友。

    “你作业写完了吗?”小少年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

    提到写作业,顾宁的神色一瞬间蔫了下来:“有些题我不太会做。”

    “什么题,拿过来我看看。”小少年缓缓坐起身,把枕头垫在背后,拍了拍身旁的床榻,说道:“到这儿来。”

    顾宁应声,跺着步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物理题:

    “就……就这些题……”

    小少年一看,都是最基本的物理竞赛题。

    “你们现在这个学习阶段,都要做竞赛题了?”

    “老师说现在都很卷,上小学的时候几乎全班所有人都要上竞赛辅导班,不然都没法进好的初中。可是,辅导班好贵,我上不起。”顾宁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咬着自己的小拇指。

    小少年见状,直接把她的手指从口中拽了出来。

    顾宁一愣,抬眼看他。

    “别咬小手指。”

    “哦。”

    她虽然衣服穿的是别人家二手的,但是每天都洗的干干净净的,不脏的。

    顾宁咬着唇,有些窘迫。

    “再靠近点,我教你这道题怎么做。”

    “哦”

    顾宁又坐近了一些,几乎与少年肩并肩。

    几乎是一看见题,小少年脑海中就迅速浮现出立体三维的画面,迅速计算着结果。

    “这道题考的是速度计算,你先用加速度计算出球体的重量,再计算角度……”

    顾宁伏在床边,愣愣地看着少年指尖点着题目,认真地为她讲解着,似懂非懂。

    “怎么了,听不懂?”少年注意到了她眼中的困惑。

    “嗯。我好像有点笨,跟不上,我想象不出来球体从斜坡划下来又走过一个轨道的画面。”

    好复杂,好难懂。

    为什么一个小球要从路面上滑来滑去,还非要走摩擦力强的地方?就不能走光滑的平地吗?

    见顾宁还是不懂,小少年捂着唇咳了几声,脸色有些苍白,让她去柜子里拿出了一整套华丽繁复的天体模型,直接在顾宁面前一点点演练起来,尽量降低难度,讲的通俗易懂。

    整个下午,顾宁都沉浸被小少年灌输知识的氛围中,感觉一个崭新的物理三维世界在她的脑海中展开。

    甚至回到家,她睡着的时候做梦,还在说着梦话,计算着球体运行的时间。

    一旁的付女士看了,笑着替女儿捻了捻被角,和顾父说道:

    “看,我们家宁宁多爱学习,就连睡着了也不忘记算数。我看,她绝对是一块学习的料,以后说不定还能光宗耀祖呢。”

    “嗤,一个女孩子家家,在家帮父母干活,到年纪了嫁出去不就行了。学习那么好,有什么用?”顾父白了一眼,抽着烟出了门。

    付女士无奈苦笑,只能低头抚了抚女儿的发,轻轻道:“宁宁,你是妈妈的希望。妈妈希望你一辈子都要努力往上走,不要被困在这个贫瘠的小山村里,一定要走出去……”

    整个暑假,顾宁几乎都在小少年的辅导下度过,她还特意给小少年起了个名字,叫他“小先生。”

    为了报答他,她每次去四合院,都给小少年带了些吃的喝的,有的时候是她刚摘的桃子,有的时候是红艳艳的野果子,还有的时候是一瓶牛奶。

    顾宁很喜欢和小少年分享这些,看着他虽然一脸嫌弃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咽下了那些东西,不由得喃喃道。

    小先生,他肯定就是嘴硬心软,脸皮薄,不好意思收她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顾宁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任倩着急地对着她说道:

    “宁宁,我刚才看见那个四合院前停了很多豪车,来了好多穿着黑衣服的人,气势特别吓人,你的小先生他好像要走了。”

    小先生,他要走了?

    听到这话,顾宁拔腿就跑,跑的飞快,两个辫子不停地甩在脸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会?

    她还以为小先生会一直留在这里,虽然之前妈妈他们都说小先生看起来气质清冷,和这里格格不入,必定出生非富即贵。

    可过了这么久,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他的家人来看他。

    怎么会突然就要走了。

    *

    四合院前,小少年刚踏出房门,就看见了一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爷爷。”他率先朝着人群正中心拄着金色拐杖的老人说道。

    老人和蔼地笑着,点点头。

    “父亲,母亲。”小少年又望向了一旁站立的中年男女。

    谢父擦了擦头上的汗,僵硬地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欣喜的情绪。

    倒是一旁的谢夫人脸上戴着丝巾,蒙住了脸,嘴角向下,眼底尽是厌恶。

    “老大,老大媳妇儿,你们也是做人父母的,孩子都认错了,怎么还这幅冷冰冰的态度。”说着,老人走到小少年的面前,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时星啊,这些天你受苦了。听李妈说,你还资助了山区小孩读书。一时犯错没什么,既然改过自新了就好,回家以后好好休息。这次你拿着一笔启动资金炒股,结果赚的钱翻了几十倍,做的很好。以后,谢家投资理财的生意就都交给你了,好好干,别让爷爷失望。”

    “爸!”谢父着急地叫了一声:“时星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那么冲动的把这种重要的事情交给他?”

    “不交给他,难道交给你吗?拿了我1000万,结果去投资还倒欠人家1000万。人家债主都追到公司里去。你说你在丢我的脸不?”谢老太爷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骂道。

    这下,谢父羞惭地低下了头。

    “嗯,爷爷,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小少年眼睫半垂,掩去了眼底深不见底的野心。

    “小先生,小先生,你真的要走了吗?”

    人群背后,突然有人大声喊道。

    空气静了一瞬。

    众人抬眼看去,只看见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头发乱糟糟的,正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眼前威严的场景吓到。

    小少年一抬眼就看见了顾宁傻傻的身影,不禁眼神凝了凝。

    “这个就是那个你资助的小女孩吧?”谢老太爷笑着说道。

    “爷爷,我想去和她说几句话。”

    “去吧,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

    这种身份的人,与他们是云泥之别。

    除非是意外,不然不会再遇见。

    得到了爷爷的允许,谢时星拉着顾宁离开,到了一处僻静处。

    “小先生,他们是谁啊?看起来好凶。”

    那些穿着黑衣服的叔叔都板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杂碎。

    顾宁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高傲的人,仿佛与她不在同一个世界。

    谢时星没说话,只是视线落在了她的脚上:“怎么跑得这么急,鞋带都松了。”

    鞋带松了?

    顾宁低头望去,帆布鞋上的鞋带已经散落一地。

    她弯下腰要去寄,却有人比她先一步蹲了下来,修长手指一点点帮她系上。

    “我要走了,顾宁。”小少年垂着眼,淡淡道。

    顾宁一怔,脑子还处在缺氧的状态中,剧烈地喘着气呼吸,酸涩却率先一步涌上了鼻子:

    “怎么这么突然就要走了。”她都没做好分离的准备。

    “到了时间,本来就该走了。我不可能会一直留在这里。”

    “可是我种的石榴树还没开花,你还没吃到我亲手种的石榴;村头小卖店的小狗要生狗崽子了,你还没看到它有多可爱;还有那么多竞赛题,我还没学会等着你继续教我……”

    顾宁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脑子一片空白,说到最后,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不想失去小少年这个朋友。

    “顾宁。一道物理题再难,也会有解开答案的那一刻。一旦解开,那道题就结束了。所以现在到时间了,我也要离开了。”小少年低着头,淡淡地说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顾宁死死地咬着唇,也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只是知道自己现在很难过,难过得要死了。

    比她养的花死了还难过。

    不远处,有人催促的声音。

    小少年缓缓站起来,转身,淡淡道:“天快黑了,你回家吧。”

    “那我怎么样才能再次见到你呢?”顾宁看着他渐渐离开的背影问。

    “一直努力往上爬就可以。”

    一直努力往上爬真的就能再次见到小先生吗?

    从小到大,顾宁见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小县城。

    逢年过节的时候,去那里陪着妈妈买年货,她才知道,原来还有炸鸡汉堡奶茶这种东西,那是她贫瘠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美味。

    这世界上,真的还会有比小县城更大更远的地方吗?

    “那要是找不到呢?”顾宁哑着嗓子问。

    少年的脚步顿了顿,十指紧握成拳。

    汽车的鸣笛声刺耳。

    天渐渐黑了。

    远光灯照射的那一刻。

    光与暗的边缘。

    走在前面的少年突然回头,朝顾宁迅速飞奔而来,身影如箭。

    猝不及防,顾宁只感觉肩膀上一阵剧痛,是少年抱着她,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肩膀上,利齿颗颗入肉。

    她下意识地因为疼痛而皱巴着小脸,几乎怀疑少年要把她一整块肉都咬掉,血迹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空气中。

    “记住,找不到就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绝对不能忘了我!”

    少年恶狠狠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圈又一圈回荡,犹如一匹孤狼咬住了她的心脏,有滚烫的液体落在了她的伤口上,刺痛。

    睡梦中,顾宁被疼醒,骤然坐起,胸口剧烈起伏着,抬眼一看,她此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

    而现在,脚下是A市。

    她抬手撩开肩膀那块皮肤,看着上面光滑的肌肤,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清晰入骨的牙印。

    “是属狗的吗?咬的那么痛。”

    顾宁默默吐槽了一句。

    再后来就是老套俗成的故事,少年走后不久,付女士生下了二胎,是一个女儿。顾父与付女士闹离婚,顾宁带着年幼的妹妹一路颠沛流离,沉浸在日复一日的辛苦生活中早就遗忘了对少年的承诺,就连他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但是现在,顾宁连自己都快找不到了,怎么可能还会找到以前那个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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