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您遇到任何困难,请一定,拨打这个电话。”

    警局门外,黑云压着月光,街道夜灯繁茂。少女一身黑衣,逆着光,面向身着警服一身正气不苟言笑的男人。

    “困难?”少女勾勾嘴角,轻挑眉。

    “关楠,”路舟压着脾性,皱眉,“你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关楠也敛了笑,微微歪头看着男人板起的脸色,“你觉得我需要心理治疗那玩意儿?”

    她有反社会人格障碍,进警局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也就和这位警官熟识了。

    每一次她离开时,他都会在警局门前递给她一张名片,然后对她说同样的话。

    “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又是‘你这样下去父母会担心的’对么?多少遍了,听都听腻了。”关楠一嗤,顺手拿过了那张名片——

    心理诊所:路医生

    电话:×××

    见她第一次接过了名片,男人眼中闪过一抹错愕。

    “心理医生……路、医生?”少女在“路”这个字上顿了顿,“你亲戚?”

    路舟又恢复了板着的脸:“不是。”

    “嘁,又不是你家亲戚,你干嘛非要帮着推销?他对你们警局有恩么?”关楠将名片一弹,卡片在空中回旋了下又飞回手里。

    “不是亲戚,是我。”路舟阻止了女孩又想将名片弹出去的手,“别弹了。”

    “是你?什么意思?”关楠疑惑地压低眉毛。

    “字面意思。名片上的路医生,是我。”

    “哦?”

    关楠拉过男人的领带,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你是为我学的?”

    “嗯。”男人拉回自己的领带,站直。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少女松开手,笑弯了眼。

    “关楠。”路舟无奈唤她名字。

    “诶我在我在。”女孩笑。

    “不过……”

    “警官先生,你要知道,我,是治不好的。”关楠退开一米,指了指自己。

    “试试。”男人很认真。

    “哈?试试?得了吧,我都查过,治不好。我天生就那样。”

    “试试。”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关楠一叹气,“你真的很执拗。”

    “嗯。”

    见她似乎要松口,路舟悄悄松了口气。

    “但是……你忘了,”

    关楠突然凑近一笑。

    “我,也很执拗。”

    (二)

    江畔的河石在落潮时会显现出来,搭成沿江的浅岸。黄昏余晖粼粼,归鸟在江面低徊,盘旋,落在女孩肩头。

    女孩的白裙微微扬起,赤着脚踩在泥沙上。她脚下是殷红满地,素灰岩石被染红,像灰白生宣纸上拓印出的嫣色花朵,但她的脚上却没有任何血痕。她拨了拨着被风挑乱的发丝,漠然望着脚边一具尸体,一边逗弄着肩头的雀鸟。

    河对岸,是出警人员沿着石桥狂奔向这边赶来,隔着整条涴江对她发出指令:

    “警察!不许动!”

    女孩回头,单薄的身影背后,是初升起的浩瀚星辰。

    她安静地看着人潮朝她涌来,耳边混着尖叫,警笛,传呼机失真的口令声。长街影绻,她就一个人站在那儿,看那车驰江流,静静地,好像也融进了那幅画。

    “关楠!举起手来!”为首的警察拿着枪支对着她。

    女孩似乎未闻。

    她只是抬头,目光似乎穿过人群,落在接到那个电话焦急赶过来的男人身上。

    “诶。”她轻轻开口。

    “如果我说,人不是我杀的,”她顿了顿,笑笑,声音更轻了:

    “路警官,你,信么?”

    女孩的眼眶不知何时染上了红。

    他只是道:

    “我信。”

    (三)

    这是做过不止一次的梦。

    路舟模糊着眼,看着天还未亮,头忽然很疼。

    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4.32,又放了回去。

    他有点渴,摸着黑,接了杯水喝,躺下去的时候,又看了看时间,末了又翻了下通讯录。

    他的通讯录很简单,上面是家人和同事,零星十来个人,一翻就能翻到底。

    通讯录上,没有关楠的电话。

    虽然从许多年前起,他给过她很多张名片了,她从来不在意,也未曾拨打过他的电话。他想帮助她,可是她从来不给他这个机会。关楠就是这样的人,对她不信任的人,就会竖起满身刺。

    七年间,他一直在她的密林外,无法踏足半步。

    他第一次遇见关楠的时候,他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实习警察。那时,那个女孩才十五岁。

    他只记得他接到了有人报案,说,有学生在打群架。然后,便看到那个女孩猩红着眼,像只发狂了的小狮子,不管不顾地朝为首的一个男生疯狂挥拳头。她脸上全是伤,淤青表面还挂着血,拳头因为揍人也出血了。身子娇娇小小,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的蛮劲和狠戾,似乎不关注别人的死活,也不关心自己的死活。

    他去拉她,她也将拳头对准了他。

    “我警告你,”小小的关楠攥紧了拳头,牙齿死咬着牙关,“少他妈多管闲事!”

    “我是警察,请你相信我。”路舟皱眉看着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女孩,试图开导她。

    “去死去死!去死!你们怎么都不去死!”

    后来他知道,这个女孩是先天性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大大小小她打过的架,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路舟也处理过几起,看着女孩不让她冲动,陪她等家人过来,赔礼道歉,交付医药费,再替她跟警察道歉,最后将满脸暴戾的她领着走。

    不过来的人,总是她妈妈。

    她的妈妈不会骂她。两个人只是默默地走,谁也不说话。

    那次到现在,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四)

    “路先生,很抱歉,您不能进去。”护士拦住在崩溃边缘的男人,企图劝阻他。

    “她会怎么样?”路舟深吸一口气,强压眼中的猩红,问。

    “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会尽力而为。”

    抢救室门外的走廊总是空旷而安静。门口的红灯牌亮着,亮了一整夜;路舟也就这么坐着,坐了一整夜。

    隔壁是新生儿出生的地方。其实他也不明白医院为何会将抢救室与妇产科放在一起,大概寓意生死一墙之隔吧。

    这个晚上,出生的孩子有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一出生就一直哭,直到妈妈从病房出来,自己躺到母亲身边才止住啼哭。女孩倒是静静的,阖目睡着,睡得安稳。

    接到关楠受伤的消息是很突然的,更何况砍人的还是她的父亲。母亲一直在一旁哭,想护着女儿,却也被伤。

    后来路舟才知道,关楠的父亲,居然就是他们一直在查的毒枭。她的父亲吸食了大量新型毒品做实验,兴奋了,拿起刀就往俩母女身上砍。

    他们赶到的时候,关楠咬着一口气将刀反插在关长山的喉管上,护住了母亲的性命。而她自己,在看到了他们赶到那一刻,笑了笑,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又亮了。抢救室终于开了门。

    路舟看过去的时候,女孩只是睡着。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整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像一只受伤了的金丝雀。

    但是仪器唱着她心跳的证明。

    (五)

    “所以,你其实并不是先天性的反社会人格障碍,对吗。”

    男人的语气很轻,他甚至没有用疑问,而是淡淡地像陈述着什么事实。

    “嗯。”关楠没反驳。

    两人又静静地坐了会儿。路舟削着一个苹果,关楠则无言地看着窗外晴空。

    “其实路警官知道的吧——我并没有反社会人格障碍。”女孩突然开口,眼睛却依旧望着窗外,好像问话的人不是她。

    “我知道。我之前一直相信,但是到后来,我系统学习了几年心理学后,发现我错了。”路舟其实刀工很好,但今天不知怎么,苹果皮断了好几次。

    “我只是不懂该怎么与这个世界沟通。打过几次架,大家就都说我有反社会人格障碍,我也不解释,久而久之,好像就是事实了一样。”关楠的语气轻描淡写,这些故事,仿佛也轻的不像自己的,“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去认识这个世界,怎么融进去,怎么成为它的一部分。我只是觉得很累,时间长了,好像融不进去也没什么了。”

    “关长山多久开始吸毒,并且会对你们拳打脚踢的?”路舟将苹果递给女孩,问道。

    “八岁的时候吧。记不清了。”女孩啃了口苹果,继续道,“他大多时候挺好的,至少知道我是谁,知道他自己还是个父亲。”

    “挺好的?”路舟一笑,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忍不住揉揉女孩柔软的头发:“关楠关小姐,您是太久没经历正常人的生活了,已经忘记了一个正常家庭的父亲是什么样了,所以才会觉得他大多数时候挺好的。说他挺好,是比起他拿刀砍你们吗?”

    “是啊。我只能这么比较。不然我哪里还能如此平静的和你讲话呢?人在逆境里不学着放低要求,不把自己逼疯才怪呢。”

    晴色打进窗棂,暖光洒在身上融卷暖意,仿佛能驱散内心深处的阴霾。

    “虽然这句话,这么多年来,我说过许多遍了。但是……还是想再说一次。”

    路舟微微屏气,缓缓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默默塞到女孩手里。他的指头纂得有点紧,声音低低地,眼中压着点不知名的情绪,似乎在暗暗翻涌着,眼睫也在微不可查地颤抖,但出口的话,却是柔而克制:

    “如果您遇到任何困难,请一定……一定,拨打这个电话。”

    听出他语气有恙,关楠想去看他的眼睛。

    男人只是俯身,用额头轻轻抵住女孩的额头,鼻尖蹭蹭女孩的鼻尖。

    “……拜托了。”他轻声加上这么一句。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经历了怎么样的失而复得。

    (六)

    暗潮似乎在翻涌,撞击关楠的灵魂,击出血色的浪子,要将她吞噬掉。

    她亲手插断了父亲的喉管,救下了妈妈和自己。

    她记得无数次,父亲发狂的疯笑,对她们狠狠折磨着。

    她记得——

    “妈妈。我们报警吧。”

    关楠看着关长山喉管上的刀柄,转过头,很平静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软软地朝一边倒去,沾着血污的眼皮下,一双疲倦的眼睛没有光彩。

    “阿楠……”何婉秋哭了起来,抱住了满身是伤的女孩,一直不停道歉:“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对不起……我们报警,阿楠一定要撑住,医生很快就来了……”

    何婉秋性子懦弱,弱者在濒死的环境里总是习得性无助,所以这么多年,她们居然一次警也没报过。关楠小时候不明白,而雏鸟总对大鸟有着莫名的眷恋,她不想自己受伤,同时也不想让爸爸妈妈受伤。但是越长越大,父亲越来越过分。她不止一次提过报警,但是妈妈只是哭着摇头。

    她坐在床上,颤抖着手抱住膝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心情。

    妈妈被送去了心理健康康复中心,原因是诊断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治疗。她必须得工作,不然没有钱支付妈妈的治疗费。

    “其实你也出问题了,你不要瞒我。”她记得那个男人沉着脸拉住她。

    “嗯。”她没有隐瞒。

    甚至,她比妈妈的病还要严重一点。可能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好不了。

    “让我做你的心理医生吧。”十年,二十年,一辈子。男人帮她换了瓶点滴,将输液的速度调慢了一点,似乎不经意间随意说说,就像是在谈论的天气怎么样。

    她笑,弯着眼看忙活着的男人稍有些凌乱的额发。

    她记得她说:

    “……好。”

    (七)

    “嫂子,你对老路的最大印象是什么啊?”

    一天,警局的众警察们围着一个女孩,脸上堆着贼兮兮的笑意。他们这么枯燥的工作,好不容易有点乐子,当然不能放过。

    “大概就是……感觉他从来都在,从来都不离开吧。”

    女孩笑眯眯道。

    关楠不记得路舟是怎么披荆斩棘,闯入她的世界的。

    很多人都尝试过靠近她,但是被刺伤后就止步了。她也想敞开心扉接受大家的好意,但是事实总不是那么如人意的。人们不理解她的小心翼翼,不理解她的矛盾,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耐性在她身上消磨。不过她也理解,毕竟她又不是多重要的人,大家也没必要自讨没趣。

    但是路舟好像不一样。

    她拒他于千里之外,不习惯接受他的好和关心,她甚至对他拳脚相向,只为告诉他:她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也给不了他双向的关爱。她试图让他自己明白,靠近她不会有好结果。但是他却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一直一直……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路舟认识她的前七年,每一次见她,都会告诉她:

    “如果您有任何需要,请一定拨打这个电话。”

    她看过很多次那张名片,甚至都背下了那串数字,却从来没接过来过,也没有拨过那个电话。

    有一次她伸手接了过来,抱着一点点希冀,而她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的错愕和惊喜。

    她的心脏第一次,感受到了别样的跳动。

    好像,这个人从来都不会离开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总是默默地站在自己身后,默默保护着自己。

    后来她出意外了。他请了长假,陪她度过了两个月的治疗时光。每天都在,每天都陪着她,每天照顾她。

    她知道他从很早就喜欢自己,但她维系着自己小小的防备,没有给予他回应。

    再后来,她答应了他做她的心理医生。

    而他,用了几年的时光,用耐心和温柔,一点点劈开了她的最后一层荆棘。

    她二十七岁生日那一天,昏暗灯光下,蜡火曳曳里,她看着男人柔着眼为她切蛋糕,突然开口了:

    “明年初春……路先生,我们结婚吧。”

    她生于盛冬,带着腊雪与寒;而初春里,有暖阳、花树,还有他。结婚,在你的一切里,刻上我的一切。

    “嗯。结婚。”路舟的声音有些低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似乎很平常,但是,她却听出了他极力克制的颤抖与哽咽。

    她笑了,酸着鼻子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哇——”众人发出起哄声,相互望望彼此笑。

    “说什么呢?”路舟从办公室走出来,拍拍女孩的脑袋。

    “大家问我对你的最大印象是什么。”关楠笑眯眯地看他。

    “哦?那你怎么说的?”路舟来了兴致,偏头看身边的女孩。

    “我说啊——”关楠故意拖长了尾音,吊足了路舟胃口才慢悠悠道:“说你很帅啊路先生。”

    “咦——”众人鄙夷。

    “多大人了。”路舟弹了弹关楠的脑蹦子,有些无奈。

    “那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嫂子。”有人提议。

    “什么游戏?”关楠挑眉,感觉会很有意思的样子。

    “夫妻默契挑战,就是我们会问一些问题,你们俩一起在白板上写答案,如果写的一样,就得一分,反之则减一分,最后看看你们的得分,怎么样?”

    “好啊。”关楠答应得很爽快。

    路舟刚想拒绝,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好。”

    “咳咳。第一题,你们认识多久了?”

    两人齐刷刷埋头写。

    亮白板的时候,路舟写的是“十四年”,而关楠写的是“十三年”。

    “十四年?”女孩歪头,表示疑惑。大家也疑惑地跟着望过去。

    “最开始的一年,你可能没留意过我。我处理过你打群架那两次,但是没有给你名片。”路舟道。

    “噢……”众人也恍然。

    “你处理这么多起案子,还记得我?”关楠表示很惊讶。

    “记得的。”男人只是道。

    “二位现在是负一分。那么,第二题:老路最爱吃的菜?”

    两人整齐地写下了“牛肉面”。

    “好的,积一分。第三题:嫂子最爱的颜色?”

    两人都齐齐地愣了下,然后关楠迟迟动了笔,路舟也开始写了。

    关楠写的是“没有”,路舟也写的是“没有”。

    关楠没有喜欢的颜色是真的,她对这类东西一直没有在意过,更谈不上喜欢。

    “哇塞两位这都能想的一样。好的又积一分。那么第四题:两人一起做过最多次的事是什么?”

    关楠眯着眼想了想,唰唰唰写了起来。路舟也随之写了起来。

    关楠的板子上写的是“呼吸”,路舟写的是“拥抱”。

    大家伙笑了起来。

    路舟看见关楠板子上写的两个字,神色有些无奈地开口:“你啊。”

    关楠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非常爷们儿地拍了拍路舟的背,正色道:“是你不懂我的幽默。”

    “咳。减一分。那么,最后一题——嫂子多久喜欢上老路的?”

    这个问题一出,两人纷纷沉默了。

    其实关楠自己好像也不清楚这个问题,更别说路舟了。

    关楠只得抬头道:“这个……我自己好像都不知道。”

    “呀,就是这样才考默契嘛。”众人乐哈哈。

    “唔……那好吧。”女孩认命地低头开始写。

    白板亮出,关楠写的是“上辈子”,路舟居然也出奇地写的是“上辈子”。

    众人:???

    “靠!你们什么鬼!”大家嚎叫。为何特么这个都能对?!!

    关楠也惊讶了,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真的好神奇。

    好像他们真的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

    警局里面欢乐多多。

    年至初春,花叶繁盛。当年那个浑身是刺的小女孩,终于找到了她的舟,带着她渡河,渡江,渡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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