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镇的灵魂,在于一口铜钟。

    泛黄雾哑的表面,被守钟人用漆黑腐朽的木杵撞击,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

    一口钟起的作用有很多:报时要用,庆新年要用,哪家喜宴要用,丧葬告别也要用。

    在这年大雪纷飞时,一位孩子被弃在铜钟下,不哭不喊,铜钟敲响了也不闹。守钟人姓林,老人已经八十高龄了,看这孩子可怜,便用棉袄裹着孩子收留回家去了。

    孩子一双眼睛很明亮。只是林老头不管和他说什么,逗他也好,挠他痒痒也好,孩子都只会弯眼咧嘴,但没有声响;饿了,也不会哭喊,只是紧紧皱着眉头,眼泪无声地掉。

    林老头怀疑这孩子是哑巴,给他取了个“听”的单字,唤为林听,希望他说不出话,

    但能更好地聆听这个世界。

    但等到孩子再大一点,能够懂事的时候,林老头才发现孩子不是说不出话,而是听不见。但名字取了这么久,再改很麻烦。林老头就没有纠结给他改名了。

    林听每天跟在林老头屁股后头,林老头打水,他蹬蹬蹬跑去提桶;林老头做饭,他就在一旁递盘子和酱料;林老头敲钟,他就在钟底下坐着,静静望着铜钟的震动和林老头黝黑有力的手。

    他知道自己听不见,每次看见林老头敲钟,他就会默默想:如果自己能听见就好了。

    这天,林老头一如既往撞钟。不过开始前,林老头忽然转身对林听招招手。林听看见后起身,跑到林老头旁边。

    林老头在他手心上写:我教你撞钟。

    林听心里微微一热,连忙点头。

    林老头把杵子递给林听,林听双手抱过来,指尖纂得死死的。林老头见状嗤笑一声,拍拍林听的背,示意他放轻松。

    林老头布满老茧的大掌包住杵子和林听小小的手,带着他拉起杵子,再往下用力一撞,杵子布条处正中铜钟中部,从杵子上传来的震动震得林听手一麻,险些没站住。林老头呵呵笑着扶住男孩的身形,又写了句:好玩吗?

    林听拼命点头,甩甩麻麻的手,眼一弯,嘴一咧,无声大笑了起来。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老头忽然眼眶就湿润了。他依然噙着笑,颤抖着手,在林听手上缓缓写道:

    你自己敲三次钟吧,每次敲三下。

    林听笑眯眯地答应了。他背过身,开始按林老头的意思撞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完成后,林听欣喜地转头,想要表露自己的兴奋。却见林老头靠坐在他平日坐的地方,没有反应。林听小跳着去摇林老头的手臂,依然没有回应。他开始慌张了,拼命地晃林老头,但老人只是安详闭着眼,再没有开口。

    “啊——”林听发出嘶吼声,一边还在摇晃林老头。

    一位婆子听见钟声走了出来,看见林老头无声无息的样子,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喊:“哎呀!哎呀!”

    又陆续走出来几户人家。每个人走出来看这惨状,都忍不住喊“哎呀!哎呀……”

    林听仍在摇晃林老头。

    “啊——啊——”眼泪打湿了林老头的衣领。

    撞三次钟,每次撞三下。

    这是送别男子的葬音。

    这年林听10岁。他这辈子第一次撞钟,就是给林老头的送葬。

    (二)

    镇里帮着林听把林老头埋了。

    林听坐在门槛上,望着那口铜钟,心想为什么林老头的儿女总不回来。

    明明林老头常常跟他炫耀自己有一双漂亮孝顺的儿女,和一个可爱粉嫩的小孙女。

    林老头不让林听喊他爷爷。林老头说林听有他自己的家人,只是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回不来,还说林听跟他是个伴儿,是室友,忘年交。

    林老头走后,镇上召开了个紧急会议:商定谁来继续撞钟。

    撞钟其实不需要什么技巧,说白了,只需要定时上班,再偶尔接几个散活儿。只是这都不愿意背负这个框束自由的工作。

    正当大家发愁时,林听弱弱举了个手,示意他可以。

    镇长问他:“你来?会不会太小了点?”

    林听没认出口型来。

    “这孩子听不见。”有人提醒。

    镇长用纸笔写了几个字:你可以吗,孩子?

    林听坚定地点点头。

    镇上敲钟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听不见钟声的孩子。

    (三)

    林老头是个有文化的人。书架上有很多古籍文书,林听也在慢慢地看。他没去学校,每天就在林老头家和铜钟处来来回回,偶尔上市场买个菜,再偶尔赶场喜宴、丧事,撞撞钟,拿点钱,简单活着。

    林老头第八年祭日。林听一如既往撞了三次钟,每次撞三下。他做梦总能梦见林老头让他做事,一会儿让他检查煤气灶关没关,一会儿让他把烧了的开水倒了,说进了老鼠。

    林听总觉得林老头这些年还牵挂着什么,没完全地走,所以每年都在敲钟送别他,意思是让他快点走吧,去投胎了。

    这天晚上,林听睡了,林老头又托梦给他,让他去点一盏灯。

    林听皱着眉醒过来,心想着这老头能不能快点走了,总在阳间游荡什么呢,自己又不需要他照顾。再晚点阴间不收他了怎么办。

    但他还是起身听话去点了盏灯。忽然,透过透明的窗棂,他看见窗外有个女孩,穿着薄毛衣,愣愣地望着他,满脸的泪水。

    林听心脏微微一缩。他披了件衣服,再拿了件林老头的大衣,开门走了出去。

    女孩就这么看着他,无声掉着眼泪。

    林听不知怎的,看她难过,自己心脏也不舒服。他走上前,把大衣递给女孩,示意她披上。

    女孩没有动静。林听又拿过大衣帮她披上。他捡了根木棍在雪地上写字:别哭了。先进来吧。

    女孩跟着林听走进屋子。

    屋里炕还燃着,很暖和。

    林听打了个哈欠。拿过本子,在上面写:小姑娘,这么晚了为什么在外面哭?

    女孩犹豫了下,先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了他一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林听看不懂唇语,突然感觉有些烦躁,他抓抓头,又写了句:我听不见。你写字吧。

    女孩眼眶不知怎的又包上泪水了。她一眨眼,泪水又要掉下来了。

    林听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他眉头锁得更紧了,心道她能不能别哭了,自己心脏真的不舒服。

    女孩认真地写着:我叫文知,和你一样大,从外地来的。

    林听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多大?

    文知忍住鼻头的酸胀,继续写:你今年十八吧?

    林听想起林老头跟他说的话:我不知道捡你回家的时候你多大了,我就按那天你一岁算的。我孙女那天刚好也一岁,就想着以后你们俩的生日我就一起过了。

    林听忽然想到什么,写:你是林老头孙女?

    文知看见孙女两个字,又开始抹眼泪。

    文知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个老人托梦给我,告诉我他住在这儿,说有个和我一样大的男孩会留盏灯给我。还说,他听不见,让我别站在门口敲门,要站在窗子前,你才看得见。

    林听道: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孙女?

    文知写:不知道。我在孤儿院长大的。听院长说我父母在我出生后不到一年就出车祸了,我很幸运活了下来,被警察送到了孤儿院。

    林听皱眉:警察不把你送到外公或者舅舅家吗?为什么送你去孤儿院?

    文知写:我没有舅舅。

    林听奇怪,记得林老头说的是一双儿女啊。

    男孩摸摸鼻子,两人都沉默了会儿。文知看着男孩清瘦的脸,问他:你真的是给我留的灯吗?

    林听写:我也是林老头托的梦。

    (四)

    林听给跋涉了几十里路的女孩煮了碗面,再替她找来了洗漱用具,让她先睡他的床。自己就跑到林老头封尘的房间简单裹了床棉絮睡了。

    那晚林老头再次拖了梦给他,请他帮忙照顾他孙女。林听问林老头,孙女是不是叫文知。林老头点头后,就离开了他的梦境。

    打那次后,林老头再也没托过梦给他。林听想,估计小孙女有着落了,他终于安心去了。

    文知就在这里住下来了。在这个小镇里,外公生活的地方,和外公收留的男孩一起。

    林听问她:你不上大学吗?

    文知答:还在放寒假,开学就得回去住校了。

    女孩子很漂亮,自信温和的样子,不像是独自长大的。

    林听其实时常会望着她失了神。大概是血缘关系真的很奇妙,林听总能在女孩身上感受到林老头的气息,让他有些怀念。

    在新年这天,林听破天荒买了两件新棉衣,一件给小姑娘,一件自己穿。

    林听听到外面有礼花的声音,弯弯眼,在本子上问她:去看烟花吗?

    文知看着他明晃晃的眼睛,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涩感。

    她低下头静静写着:外公应该很爱我吧?

    林听一怔,看见女孩不安地攥着笔尖,没忍住去抱了抱她。

    文知其实没怎么感受过家人的爱意。她独自长大,和林听差不多,或者甚至比林听更渴望爱。毕竟林听十岁前还有林老头陪着。

    林听和她是有共鸣的。他明白文知的孤单。

    林听郑重地写下:他很爱你。

    写完,便看到女孩红红的眼睛,以及极力憋住泪水的神情。林听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跟我去个地方。

    (五)

    新年正在倒计时。家家户户在跟着一起倒数“五——四——三——二——一——”

    “咚咚咚——”

    林听敲了108下铜钟,每次十八次,敲三次,重复两回。寓意迎新。

    迎接新的一年,也迎接文知的到来。

    文知就坐在铜钟前,安安静静地看他敲钟。

    男孩敲钟的样子很好看。明亮的眼睛中透露着专注,清瘦的手臂却很有力量,似乎这是什么重要珍贵的仪式,而非一份工作。

    见他敲完走回来,文知在他手心写:你敲了很久的钟了吗?

    林听答:八年吧。林老头当初就是敲钟的。

    文知问:外公怎么走的?

    林听心脏紧了紧。他答:敲钟死的。他教我敲了钟,就没气了。

    文知抱住他,拍拍他的背。

    林听问:有手机吗?

    文知摇头。男孩写:你等我下。

    林听飞快跑回家,打开了林老头的旧手机。他跑回去,打字给文知看:你想说什么就打字吧,这样快一点。

    文知拿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林听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她,映着烟火光影的眸子里满是她的样子。

    文知心中的酸涩感愈加强烈,没忍住,轻轻呜咽起来,最后仗着林听听不见,竟开始号啕大哭。

    林听慌乱抹她眼泪时在想:如果自己能听见就好了。

    (六)

    文知哭累了,就开始困了。她问他:可以借我靠一下吗?

    林听点头。文知就这么靠着他睡过去了。

    文知又梦到了林老头。梦里林老头抱着她摸她的头,文知红着眼委屈问他为什么不来接自己回去,要死了才告诉她自己还有亲人。

    林老头没有回答她,只是唤她知知,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文知抹了下泪水,抬头问林老头:“林听的声带是好的吗?”

    林老头回想起八年前他离开时,男孩无助嘶吼的场景,心中一痛,答:“他可以发出声响。”

    文知在想自己要不要教林听说话。这样他可以更好与世界联系。

    见女孩思索的样子,林老头忽然道:“知知,你还有个舅舅。”

    文知愣愣抬头。

    “他是个警察……”林老头开了个头,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文知正要说什么,现实世界有人唤她,她醒了。

    林听捏捏女孩的指尖,示意她看前面。

    漫天大雪里,站着一位挺拔的中年男人。

    挺拔,是文知望见他时,第一个蹦出来的词。

    他身形颀长,饶是看上去很疲惫,脊背也很笔直。

    他走近,对文知说:“我是警察,奉命送回烈士骨灰,林安,文国华。文小姐确认下,是你的父母吗?”

    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文知鼻尖一酸,问他:“你是舅舅吗?”

    男人蹲下来,摸摸文知的头,道:“我是,知知。你父母和我,都是缉毒警,他们是被毒贩报复死的……我也不敢把你接到身边来。你父母把你外公送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保护起来,但我找不到在哪里,只能把你送去福利院。”

    文知攥着林听的手有些紧。林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在她手心写下:冷不冷?

    文知蓦地又开始哭。

    文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情绪如此失控,她以为这么多年,关于亲人,她早就不在意了……

    男人转头又看着林听。他记得林老头在梦里告诉他的,这孩子是听不见的。他用手机打了字给林听看:孩子,可以带我们回知知外公的家去吗?

    (七)

    文知不知怎的,不愿意开口说话了,只是写字和舅舅交流。

    晚点舅舅说还有任务,以后常来看她,就告别了。

    林听问女孩:你刚刚怎么不说话了。

    文知笑眯眯回答:你听不见呀。

    林听心中触动,下定了决心:你教我说话吧。

    倒是文知在这之后,几乎成了个哑巴。

    她固执地不再开口,能写字就写字。

    不过学说话没有这么容易,林听学了很久还是只能磕磕绊绊说几个简单的词。

    寒假快结束时,林听送文知去车站。

    雪地里女孩的红围巾很是亮眼,双颊也被冻得红红的,眼中盛着笑意。林听望着她,又一次失了神。

    快出发时,文知跑过去抱住林听,塞给了他一张字条。女孩挥挥手,火车开始启动了。

    林听后知后觉地打开了字条——

    致林听:

    你的声音比钟声好听。

    林听甚至错觉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文知看着男孩微红的耳尖,偷笑。

    这个还不太会说话的男孩,早就用他的眼睛,完成了很多场无声而热烈的告白。

    (八)

    一个镇的灵魂,在于一口铜钟。

    铜钟旁古老的小屋里,住着一对夫妻。只是妻子已经快老死了。

    老头在床前紧紧握着老伴的手,为她唱起一首不着调的,古老的葬歌。

    林听这辈子最后一次敲钟,不是用杵子和手,而是用声音。

    用他从没听见过的声音,用他被文知说比钟声好听的声音。

    这次敲钟,送葬了文知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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