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暖流被电视台转播，将于明日抵达城市，也就是说，会有一次奇怪的突然回暖，像是春在急躁着什么。
在这个雪夜，无数班车、高铁、飞机在启航，年味忽就散了一大半，人也散了一大半。送出门的老人和孩子、远行人机械重复的“对不起对不起”，都会被一场大雪埋葬完。
埋葬的，还有真正死去的人。迟欢系上素色发带，为父母送葬。她固执地守了三天三夜的灵，饿了才吃饭，实在太困才浅眠一小会儿。直到熊熊大火燃尽，她接过一方小木盒，捧着走到无人的雪地，眼泪才终于落下。
她，迟欢，十五岁，在这个雪夜正式成为一个孤儿。
她无声抽泣，蹲在雪地里紧攥着木盒，眼泪大滴大滴落入雪地，滚烫的，将平整的雪面砸出无数小窟窿，直到手僵到再也拿不住木盒。
忽的，雪停了。
月光从云层漏进来，迟欢朦胧着泪眼抬头，看见一位白衣男子向她走来。男子白得像雪，发丝、眉都是白的，就连眼睛也是非常浅的银灰色。
月亮的孩子吗？爸妈告诉过她，白化病患者是月亮的孩子，他们就是这样的。
迟欢眨掉睫毛上的泪珠，想努力辨认那人的神色。
男子蹲下来，与她平视，递给她一束“花”。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朵特别的冰雪花，雕得精致又美丽，迟欢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把冰雪雕得如此栩栩如生。她接过，想说谢谢，但她的嗓子有些哑。于是她对他笑了笑。
男子安慰似的轻拍她的头，又帮她捡起了木盒子。她迟疑了下，随即用手在雪地上写：谢谢，先生。写完，想了想，又添了句：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男子顿了顿，开口：“我姓薛。”
他忽然感受到了什么，皱眉，起身。
迟欢忙拉住他的衣角，又被他的衣角冷得缩了缩手，又急急忙忙用嘶哑的嗓音问：“薛先生，您要离开了吗？”
“嗯。”
“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您要往哪里去？”她不甘心地追问。
没能留住爸妈，所以，她想留住他。
“我……去北方。”
风雪忽然刮了起来，白色风暴迷了迟欢的眼睛。她拼了命地拨开雾一般的雪，想看清薛先生离开的方向，但雪太大。她再一次留下无力的泪水，滚烫的，却被雪轻轻揩去。
雪落至黎明，迟欢也呆坐到黎明。大雪将昨夜抹杀，连那束花也融了。雪化了，湖面碎裂了，芽也破土了。
春日真的到了。
（二）
迟欢没日没夜地学习。她想考出南方这个边缘地带的小镇，然后，去北方。
她不只是为了寻一身谜团的薛先生，还有隐隐的，她觉得在北方的某处，有什么在等着她去发现。
但是她没能如愿。她留在了省内，念完了本科四年。学的什么呢？考古。迟欢甚至没想过赚大钱，她想，拿一点研究所微薄的工资，能活着，够了。
毕业后，她朝北方走去了。
迟欢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才准确，只能一股脑向北。她没钱乘坐交通工具，便开始徒步。
春天，她经过南边的湖泊、半岛，到达太行山附近。
夏天，群山、丛林、古镇、石城。
秋天，麦田、果园、乡村、高楼。
待到十二月初，她站在黑河边的红旗下，疲倦地蹲下了身，环抱住自己。
——“我去北方。”
迟欢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啊。
可是北方这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你？
（三）
初雪。北方的暖气已经开始供应，街边的窗口糊上雾气，迟欢随着人群往中央公园推搡。人潮汹涌的地方，才更有可能找到他。
乌压压的人头，乌压压的云。
迟欢在人群中疯跑。她看见五彩的气球、各色衣裳、鞋子，各色妆容、神情。这一天，迟欢在大街上游荡，甚至不知该去哪里了。
待到日出，白雪再一次覆盖了大地。迟欢又开始走，一步一个脚印，身子单薄得快化作雪散了去。她放眼全是白色，千里万里，但都不是那抹白色。比起昨日的疯狂，现在这死寂的茫茫白雪，更让她窒息。
她找不到发泄口，她需要哪怕一个理由，让她可以放声大哭。
可是，她很久没有放声大哭了。她快忘记了。
她对着朝阳，在雪地躺下，捧起一团雪，开始捏一朵花。
一朵五年前绝望的雪夜里，一位雪似的先生为她做的花。
一朵她自学了五年雕刻，也不明白如何才能用雪做出来的花。
一朵，她也想送他一次的花。
雪在她手中的温度里化了去，她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做不出一朵像样的。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从眼角无声滑落。滚烫的，悲哀的，她说不明道不清的。
但是突然，化掉的雪花开始凝结，每一朵她做失败的，都开始抽芽、开花，短短几十秒，她的周围，冰花锦簇；每一朵，都如那时那朵一般栩栩如生。
迟欢猛的坐起身。风向突变，刚停的雪又开始飘飞，白色风暴在她身边将她团团围住。一如从前，白雪揩去了她的眼泪，那么的轻。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张开手臂，想竭力拥住更多更多旋转的雪，近乎失声地问：“薛先生，是你吗？”
空白的雪地上，出现了文字，回答了她。
——是我。
雪继续写：等天气再冷一点，我就回来。
（四）
雪原本是没什么灵气的。
他一直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也只是存在而已。有太多雪中的故事，但他都只是一味的落雪。
直到那个雪夜，女孩滚烫的泪水将他砸得刺痛。不仅是因为炽热的温度，还有他未曾明白的，浓烈的思念与悲痛。
他虽被她的眼泪融化，但他收集了赤烈的情感，这让他拥有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那不是真正的心，只是一团雪，但是那是确确实实的，他身上唯一的温度。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做了朵花，送给她。
当他被问及姓名，他害怕吓着女孩，于是随口一编：“我姓薛。”
可不就是雪么？
她不想让自己走，但是，暖流就快到了，他必须离开。
她问自己，去哪里。
但他只有冬天才在啊。她在南方，于是他说，他要去北方。
这样，或许她到达的时候，他就回来了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又在无意识地游离，浑浑噩噩带来冬天，又在春日离去。
不知多久以后，这年黑河边的初雪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女孩的眼泪，带着浓烈的思念与悲痛，烫着他刺痛不已。
看见她的时候，女孩在捏雪花，捏了很多很多。
他也为她开了雪花，开了很多很多。多到足以把她簇拥起来。
他驱使着雪，又一次揩去了她的眼泪。
“是你吗？”
是我啊。等再冷一点，我就去找你。
（五）
迟欢搬去了最北端的一个俄罗斯小镇，那里四季有雪。她还加入了当地的考古研究所，收入不错。
主要是某位雪先生四处下雪的时候，总能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石头和刻痕，等天晴了，就拿着石头一脸兴奋地从窗户回来，带着略显兴奋的风雪，把迟欢烧得正旺的炉火扑灭。
迟欢无语地看着他。
然后就看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人，着急地搬着柴火，准备生火。
迟欢又一次震惊。他？雪？去生火？
她继续无语地把他挤到一边去，自己开始点火，一边吩咐被火烤得白晶晶的他去清理雪迹。
所以呢，迟欢的同事都非常羡慕她偶遇古迹的好运。
迟欢觉得自己确实还是挺幸运的，生活平淡而充实，除去最初有些偏离轨迹，其他似乎都在正轨。
或许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迟欢，迟来的欢喜。虽然迟，但是都一丝不落的来到了。
但是所有人都好奇，为何大家都向往草长莺飞，唯她固执地留在冬天。
（六）
俄罗斯最北端的小镇，住了一位奇怪的老人。
她每天都在不停地练习一样东西：捏雪花。
捏不好，她要赌气，满头银白都要竖起来。
但她的小木屋旁，却一年四季开满了精美各式的冰花。
有人说，看见过她一头白发的老伴。也有人说，看见她对着一片雪地说话。
后来老人离世了。
但她的墓前，总是一年四季覆满了雪，开满冰花。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暖流被电视台转播，将于明日抵达城市，也就是说，会有一次奇怪的突然回暖，像是春在急躁着什么。
在这个雪夜，无数班车、高铁、飞机在启航，年味忽就散了一大半，人也散了一大半。送出门的老人和孩子、远行人机械重复的“对不起对不起”，都会被一场大雪埋葬完。
埋葬的，还有真正死去的人。迟欢系上素色发带，为父母送葬。她固执地守了三天三夜的灵，饿了才吃饭，实在太困才浅眠一小会儿。直到熊熊大火燃尽，她接过一方小木盒，捧着走到无人的雪地，眼泪才终于落下。
她，迟欢，十五岁，在这个雪夜正式成为一个孤儿。
她无声抽泣，蹲在雪地里紧攥着木盒，眼泪大滴大滴落入雪地，滚烫的，将平整的雪面砸出无数小窟窿，直到手僵到再也拿不住木盒。
忽的，雪停了。
月光从云层漏进来，迟欢朦胧着泪眼抬头，看见一位白衣男子向她走来。男子白得像雪，发丝、眉都是白的，就连眼睛也是非常浅的银灰色。
月亮的孩子吗？爸妈告诉过她，白化病患者是月亮的孩子，他们就是这样的。
迟欢眨掉睫毛上的泪珠，想努力辨认那人的神色。
男子蹲下来，与她平视，递给她一束“花”。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朵特别的冰雪花，雕得精致又美丽，迟欢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把冰雪雕得如此栩栩如生。她接过，想说谢谢，但她的嗓子有些哑。于是她对他笑了笑。
男子安慰似的轻拍她的头，又帮她捡起了木盒子。她迟疑了下，随即用手在雪地上写：谢谢，先生。写完，想了想，又添了句：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男子顿了顿，开口：“我姓薛。”
他忽然感受到了什么，皱眉，起身。
迟欢忙拉住他的衣角，又被他的衣角冷得缩了缩手，又急急忙忙用嘶哑的嗓音问：“薛先生，您要离开了吗？”
“嗯。”
“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您要往哪里去？”她不甘心地追问。
没能留住爸妈，所以，她想留住他。
“我……去北方。”
风雪忽然刮了起来，白色风暴迷了迟欢的眼睛。她拼了命地拨开雾一般的雪，想看清薛先生离开的方向，但雪太大。她再一次留下无力的泪水，滚烫的，却被雪轻轻揩去。
雪落至黎明，迟欢也呆坐到黎明。大雪将昨夜抹杀，连那束花也融了。雪化了，湖面碎裂了，芽也破土了。
春日真的到了。
（二）
迟欢没日没夜地学习。她想考出南方这个边缘地带的小镇，然后，去北方。
她不只是为了寻一身谜团的薛先生，还有隐隐的，她觉得在北方的某处，有什么在等着她去发现。
但是她没能如愿。她留在了省内，念完了本科四年。学的什么呢？考古。迟欢甚至没想过赚大钱，她想，拿一点研究所微薄的工资，能活着，够了。
毕业后，她朝北方走去了。
迟欢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才准确，只能一股脑向北。她没钱乘坐交通工具，便开始徒步。
春天，她经过南边的湖泊、半岛，到达太行山附近。
夏天，群山、丛林、古镇、石城。
秋天，麦田、果园、乡村、高楼。
待到十二月初，她站在黑河边的红旗下，疲倦地蹲下了身，环抱住自己。
——“我去北方。”
迟欢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啊。
可是北方这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你？
（三）
初雪。北方的暖气已经开始供应，街边的窗口糊上雾气，迟欢随着人群往中央公园推搡。人潮汹涌的地方，才更有可能找到他。
乌压压的人头，乌压压的云。
迟欢在人群中疯跑。她看见五彩的气球、各色衣裳、鞋子，各色妆容、神情。这一天，迟欢在大街上游荡，甚至不知该去哪里了。
待到日出，白雪再一次覆盖了大地。迟欢又开始走，一步一个脚印，身子单薄得快化作雪散了去。她放眼全是白色，千里万里，但都不是那抹白色。比起昨日的疯狂，现在这死寂的茫茫白雪，更让她窒息。
她找不到发泄口，她需要哪怕一个理由，让她可以放声大哭。
可是，她很久没有放声大哭了。她快忘记了。
她对着朝阳，在雪地躺下，捧起一团雪，开始捏一朵花。
一朵五年前绝望的雪夜里，一位雪似的先生为她做的花。
一朵她自学了五年雕刻，也不明白如何才能用雪做出来的花。
一朵，她也想送他一次的花。
雪在她手中的温度里化了去，她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做不出一朵像样的。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从眼角无声滑落。滚烫的，悲哀的，她说不明道不清的。
但是突然，化掉的雪花开始凝结，每一朵她做失败的，都开始抽芽、开花，短短几十秒，她的周围，冰花锦簇；每一朵，都如那时那朵一般栩栩如生。
迟欢猛的坐起身。风向突变，刚停的雪又开始飘飞，白色风暴在她身边将她团团围住。一如从前，白雪揩去了她的眼泪，那么的轻。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张开手臂，想竭力拥住更多更多旋转的雪，近乎失声地问：“薛先生，是你吗？”
空白的雪地上，出现了文字，回答了她。
——是我。
雪继续写：等天气再冷一点，我就回来。
（四）
雪原本是没什么灵气的。
他一直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也只是存在而已。有太多雪中的故事，但他都只是一味的落雪。
直到那个雪夜，女孩滚烫的泪水将他砸得刺痛。不仅是因为炽热的温度，还有他未曾明白的，浓烈的思念与悲痛。
他虽被她的眼泪融化，但他收集了赤烈的情感，这让他拥有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那不是真正的心，只是一团雪，但是那是确确实实的，他身上唯一的温度。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做了朵花，送给她。
当他被问及姓名，他害怕吓着女孩，于是随口一编：“我姓薛。”
可不就是雪么？
她不想让自己走，但是，暖流就快到了，他必须离开。
她问自己，去哪里。
但他只有冬天才在啊。她在南方，于是他说，他要去北方。
这样，或许她到达的时候，他就回来了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又在无意识地游离，浑浑噩噩带来冬天，又在春日离去。
不知多久以后，这年黑河边的初雪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女孩的眼泪，带着浓烈的思念与悲痛，烫着他刺痛不已。
看见她的时候，女孩在捏雪花，捏了很多很多。
他也为她开了雪花，开了很多很多。多到足以把她簇拥起来。
他驱使着雪，又一次揩去了她的眼泪。
“是你吗？”
是我啊。等再冷一点，我就去找你。
（五）
迟欢搬去了最北端的一个俄罗斯小镇，那里四季有雪。她还加入了当地的考古研究所，收入不错。
主要是某位雪先生四处下雪的时候，总能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石头和刻痕，等天晴了，就拿着石头一脸兴奋地从窗户回来，带着略显兴奋的风雪，把迟欢烧得正旺的炉火扑灭。
迟欢无语地看着他。
然后就看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人，着急地搬着柴火，准备生火。
迟欢又一次震惊。他？雪？去生火？
她继续无语地把他挤到一边去，自己开始点火，一边吩咐被火烤得白晶晶的他去清理雪迹。
所以呢，迟欢的同事都非常羡慕她偶遇古迹的好运。
迟欢觉得自己确实还是挺幸运的，生活平淡而充实，除去最初有些偏离轨迹，其他似乎都在正轨。
或许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迟欢，迟来的欢喜。虽然迟，但是都一丝不落的来到了。
但是所有人都好奇，为何大家都向往草长莺飞，唯她固执地留在冬天。
（六）
俄罗斯最北端的小镇，住了一位奇怪的老人。
她每天都在不停地练习一样东西：捏雪花。
捏不好，她要赌气，满头银白都要竖起来。
但她的小木屋旁，却一年四季开满了精美各式的冰花。
有人说，看见过她一头白发的老伴。也有人说，看见她对着一片雪地说话。
后来老人离世了。
但她的墓前，总是一年四季覆满了雪，开满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