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懿扛着醉醺醺的成烽、管家托着一身酒气的杜龄各自回房的时候,时间已过寅时。

    周懿把成烽稳稳地放好、给他轻轻盖上被子,转过身时,就听到了成烽起伏的鼾声。

    他无奈地笑笑,坐上了自己的卧榻,却毫无睡意。

    他走下榻,信手打开了屋子背面的窗。

    残月正从东边天空遥遥地升起,像一把弯刀,直击人心。

    商洛城干燥的晚风让周懿的每一寸肌肤失水,以一种粗粝的触感亲吻着他的前额、双颊,还有——唇。

    冥冥之中,是一只手拽住了他,让他来到商洛城。

    也是这种力量,使他可以用短暂的生命贴贴这个星球的嶙峋一角——素未谋面的商,使他脑中原本繁复杂乱的语丝有序连缀,使他此刻能够毫无虚饰地暴露在伟大的真相之下:

    商羽文采入赘,排斥商璟,商阙带兵衅周,引周伐商;商羽发动宫变,诱引民变,商阙全身而退,改头换面。

    这是商羽和商阙共同选择的道路,也是一条很不高明的荆棘路。

    而他们接下来的目标,毫无疑问,指向自己。

    周懿伏在窗台上,再一次无奈苦笑。

    他曾无数次渴求事情的真相,无数次苦苦泅渡,无数次苦苦追寻。

    可是当有一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真相,却反而怅然若失,不由地质疑,期盼这一切的虚妄。

    他可以接受自己在这场棋局中扮演棋子的角色,他也可以接受这场棋局的任何结果。但扪心自问,他纠结,他无法接受一年来他的真心错付,他爱的竟然只是一副虚幻的皮囊。

    明明是她在月夜主动亲近,明明是她睡觉时靠近,明明是她先伸的手……

    但,是他在思念。

    周懿自嘲似的对着窗口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就开始抽泣,转而身子瘫软,头埋在手臂里努力克制地哭嚎。

    第二天成烽醒来的时候,发现周懿睡倒在窗下的地面上。

    周懿、商洛不在的日子里,玉簪闲来无事,便总是时不时地到宋琬的寝宫游乐。

    兴许是香囊做得久做腻了,宋琬突然不知从哪里觅得一个会武的士子,不仅让他做了自己的侍卫,还让他在宫院里教授她剑术。

    那士子没有名姓,宋琬取了自己的姓,唤他子都。

    宋琬自十四岁抚养周懿已二十年。这些年,她几乎从未接触过旁的男人,因而也一直不曾婚嫁。

    别人大都以为太后娘娘母凭子贵,自然已是心如止水。只有玉簪察言观色,聪明地看出些许端倪,也就知晓了太后的心意。

    为了练习,宋琬特命南周赫赫有名的兵器师铸剑。

    玉簪虽不知道宋琬窃窃私语吩咐了什么,但收到剑时便明了了,因为兵器师铸的是干将莫邪双剑。

    每次练剑,宋琬总会褪去浓妆,转而浓妆淡抹,盘起的发髻也要拆开,披下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聊以一根桃木簪修饰。

    还别说,返璞归真、一袭素雅的宋琬倒还真有了些皎皎明月、迢迢星汉的美,看起来年岁也降了不少。

    就这样,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宋琬“醉翁之意不在酒”,度过了一段不同凡响的时光。

    而傅渝傅大人,接连好几十天都无所事事。即便有了代理朝政的任命,由于南周境内一片安详,也毫无用武之地。

    他总是一个人坐着,抄写《商书》来打发时光。

    时下最煎熬的当属商洛。每日蹲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感受着记忆的干涸和灵魂的噬咬。

    她怕自己又一不小心忘掉自己的使命,就蘸血在墙上抹上“杀”字。

    她时常交替地想起周懿和商羽,但似乎总是在不同的时段选择并爱着其中不同的人。想着商羽的时候,她感觉伐商之役与返回京都之间好像少了一些什么,记忆。可当她想起周懿的时候,她又感觉伐商之前所有的过往都被清空了,她现在也处于无尽的虚空里。

    似乎总有一段时间的存在是空缺的。她就像一个踩不到地面的影子,永远悬浮在时间实体的上空。又像一个被时间遗弃的粒子,在无尽的四维黑洞中沉溺、坠落……

    她经常夜不能寐。

    现实的梦境让她失真。

    兜兜转转,周懿终于回到了南周。

    “诶,成烽,”周懿一边解开披风,一边叫住成烽,“你说精明之人是不是都会把情爱一类误以为是阴谋?”

    “什么精明之人?什么情爱?属下没听懂,”成烽解开随行的包裹,准备整理衣物。

    周懿伸手拦下,“这些事儿留着宫女去做就好了,”他拉过成烽,“朕刚才的意思是说,对于精明之人……就比如,一个女子受人蛊惑要杀一个男子,可她后来并没有杀,你说是因为她动了心还是因为她欲擒故纵?”

    见成烽呆愣着不说话,周懿以为他没听懂,就又随口补了一个例子,“那……还比如,一个女子刻意亲近一个男子,是因为她有意还是美……美人计?”

    见成烽还不说话,周懿急了,“还有还有……”

    “还有,就比如一个女子受了重伤,希望一个男子救她,那这个女子是出于爱还是出于苦肉计的考量啊?” 成烽接过话茬,调皮地对着周懿眨了眨眼。

    “成烽你……”

    “陛下想说商洛姑娘就直说,又何必一个女子一个男子拐弯抹角反反复复说不清呢?”

    “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想,”周懿思忖了一会儿,默默地说。

    “臣怎么想,重要吗?”

    不等周懿开口,成烽接着说,“臣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您怎么想。其实已经有很多人都直接或间接地给过陛下答案了,或许陛下心里也早就有了答案。”

    “可陛下您仍在苦苦追问,不过就是因为连您自己也不能确定这些答案的对错,您也不知道您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人生、爱情、权谋都只不过是无情的赌博,都是走独木桥。往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往往充斥着令人恐怖的不确定性。但正因为如此,与其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不如放手一搏孤注一掷。至少这样,我们还可以纯粹地去感受选择时的酣畅。”

    “如若陛下相信爱情,便可就此相信商洛姑娘的无辜。如若陛下相信计谋,便可杀了商洛姑娘以绝后患。”

    “恕臣未能替陛下想出万全之策。臣只请求陛下,无愧于心。”

    成烽下拜,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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