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蛰伏千年的魔绝不会轻易被消灭。

    它蜿蜒出数条藤蔓似的触手。

    这些淋漓着淤泥的触须在荒草丛生的地上匍匐着,如触电般暴起勾住洮箐和姜渊的脚踝。

    “唰唰!”

    不过眨眼的瞬间,无数条触手就将两人围裹。

    魔物触须的尖端长出锋利而冰冷的倒钩,这些仿佛带着口器的倒钩轻松扎穿洮箐的皮肤。

    触手们拖着她和姜渊往深渊中去。

    地心不属于人间,一旦陷入那幽暗冰冷的所在,就再无回头的机会。

    洮箐将能量汇集于掌心,把触手们轰个对穿。

    可她身旁的姜渊却被拖到了深渊的边缘,再有一步,就要坠入永恒的黑暗——

    洮箐的身体比思绪更快,她狠狠抓住姜渊的手。

    她的身体勉力支撑在断崖之上,而姜渊身下已经没了支撑,坠在半空之中。

    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拖行了数米,她身下是火辣辣的疼痛。

    而身边的触手们趁着她分身乏术,立刻蜂拥而至,狠狠撕咬她的血肉。

    尖锐的剧痛袭来,洮箐恶狠狠地问道:“你不是要千秋万代地活吗?怎么现在连挣扎都不会?!”

    她幻想过无数次要把姜渊大卸八块,可到了这一刻……

    却没有放手。

    深渊之下,魔的触手尖端几乎扎穿了姜渊的躯干。

    可在如此疼痛之中,姜渊却面色淡淡。

    他看向着洮箐伸出的手。

    只有在看到两人相握的手掌时,那双死寂的眼睛才仿佛又有了些波澜。

    像是迸发出五彩的光阑,可转瞬又被漆黑的寂夜覆盖。

    “我没有愧疚,也没有后悔。”

    他说:“对任何人都没有过。”

    “我知道!”

    洮箐几乎在尖啸:“可你不能那么轻松地去死!”

    洮箐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在想些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她只知道,如果姜渊现在死了,那她的一部分也会跟着死去。

    她要活。

    “放手吧。”

    姜渊说,他重复着:“放手吧。”

    可洮箐没有动。

    而后不过瞬间,姜渊就换了副面孔。

    “哈哈。”

    他轻笑起来,笑意讥诮:“洮箐,难道你就那么爱我?爱到想和我一起死?”

    “我都如此对你了,你怎么还像个狗皮膏药一样。”

    他的目光凝结出恶意:“龙神的女儿,就如此不知廉耻吗?!”

    “你闭嘴!”

    洮箐说:“我早恨透你了!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她像个孩子般重复着:“立刻就扔!”

    可她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不是她原谅了姜渊,只是某一刻她忍不住地在想。

    换做是自己的父母被这样不知生死地困住……

    或许她也会发疯的吧。

    剧痛之下,洮箐被触角撕咬的胳膊慢慢干瘪下去。

    这是魔在肆无忌惮地吸食她的灵力血肉。

    再僵持下去,只会让魔的力量越来越强。

    在这场沉默的角逐中,姜渊仿佛无所谓般说道:“洮箐,我知道你没了龙珠是什么下场,可我还是拿走了它。”

    他说:“我找到白雨兮,是因为她是蛟,比你这个半龙更容易化成真龙。可她和你一样蠢,为了些用指头就能碾死的蝼蚁把自己给害死了,让我不得不又把主意打回你身上。”

    “我不在意你的。你不明白吗?”

    他说:“我一点也不在意。”

    “我知道。”

    洮箐说。

    她的声音不像先前那般激烈,反而变得无比平静。

    仿佛只是在承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还是有微凉的液体滴落到姜渊的脸上。

    啪嗒一声。

    轻飘飘,却带着几乎要击穿人灵魂的力道。

    姜渊的神色晦暗不明。

    最后,他还是勉力地抬起另一只手。

    他似乎是想要拭去洮箐脸上的泪。

    只是他被魔的触手拽下去太多,再怎么用力,也触碰不到了。

    于是姜渊不再言语,只抬头望了一眼深渊之外漆黑的天。

    而后,他反手斩断了自己被洮箐拉住的左臂。

    无比果决。

    “不!”

    洮箐高喊道。

    可血花散落,她阻止不了姜渊朝着无尽的黑暗坠去,永远地陷落。

    或许魔也在等这一刻。

    狂乱的触手们蜂拥而至,将洮箐也围裹了个严严实实。

    心神动荡之下,她也被撕扯着往深渊落去。

    就在这时。

    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嗖嗖地划过夜空。

    这道光芒太过细微,却不妨碍它如同神兵利刃般将触手们齐齐斩断。

    无数触手从空中纷纷坠落。

    在蓝色光芒的最中央,落下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玩偶,浑身伤痕。

    它的手缺了一只,握着匕首的右手也凌乱而充满伤痕。

    玩偶从地上随意地捡起枯枝,插在空荡荡的左肩。

    即使被摧毁得如此狼狈不堪,它也如同骑士般挡在洮箐的身前。

    绝无后退。

    “蒋泽昀……”

    洮箐喃喃道,把小小的玩偶揽入怀中。

    她触摸到玩偶身上斑驳的伤口,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哭了。”

    “我在。”

    玩偶用它小小的手掌擦去洮箐脸上的泪珠。

    泪水氤氲到它木头做的手臂里,明明是水,却让它像是被火焰灼烧。

    玩偶被丢到山崖下,无知无觉地随意翻滚,却在某一刻突然清醒过来。

    于是它拼尽全力,回到它要守护的人身边。

    玩偶凑近洮箐的脸庞,用额头贴着她的脸颊。

    它说:“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即便它的灵魂是散落一地的碎片,上面满是丑陋的缝合针脚。

    也不妨碍它交出自己拼凑起来的心。

    “只是我还有一点事没做。”

    玩偶又说道:“再等等我。”

    “你要去哪儿?”

    洮箐问道。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失而复得,就绝不愿再度失去。

    而玩偶没有回答,只是从洮箐手中跳到地面上。

    它握住手中的匕首,往深渊的边缘走去。

    那匕首仿佛流水潺潺,泛着蓝光。

    是那把终结了鹿鸣山慈氏父子性命的龙鳞匕首,无坚不摧,可以斩断世间的一切。

    当时洮箐把匕首送给了蒋泽昀,不过是想着危急时刻让他能有自保之力。

    而此刻,匕首在玩偶手里长出锋利的尖刺,泛出华丽的冷光。

    所向披靡。

    玩偶说:“我和姜渊,还有事需要了断。”

    说罢,它一跃而下,跳进漆黑的洞口。

    下坠仿佛没有尽头。

    风自下而上,呼啸着奔涌。

    无数触手在风中露出冰冷的獠牙,可它们仿佛对玩偶视而不见,没有攻击它分毫。

    即使玩偶在下坠中慢慢变成眉目清俊的青年,它们也未曾动弹,更没有扑上去撕咬。

    就像是认识他一样。

    过了很久,蒋泽昀终于下落到地心的最深处。

    这里没有铺天盖地的魔气,也没有狂舞的触手。

    只有一潭如同如荧如月的蓝色浅水,和水潭边的姜渊。

    潭边蜿蜒曲折的枯树伸出万千条丝线,把姜渊牢牢地钉住。

    这些丝线从他断掉的左臂扎进他的血肉中,由白变红。

    即使每一根丝线都在体内翻搅,带来摧山倒海的疼痛,姜渊的神情也无比清醒。

    “你还来做什么?”

    姜渊瞥向蒋泽昀,语气微妙:“一切都是你的了。”

    而蒋泽昀静静地看着姜渊,没有回答。

    削铁如泥的龙鳞匕首在他手上变得比人的小臂还长,足够斩下任何人的头颅。

    他一步步朝着姜渊走去。

    姜渊仿佛预料到了蒋泽昀的举动,淡淡地冷笑,闭起眼睛不再看。

    只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反而听到了丝线被割断的声音。

    丝线纷扬间,姜渊身体一松。

    他猛然睁眼。

    姜渊眼中有一瞬间的诧异,而后,就只剩疯涨的杀意。

    他猛地扑向蒋泽昀,把蒋泽昀推落进浅浅的水潭之中,再用灵气幻化出的刀尖抵住对方的喉间。

    封印魔的结界其实并未被姜渊完全打开。

    这个封印由姜氏全族勠力同心而成,想要再填补,也只需要再来一个姜氏族人罢了。

    至于这个姜氏族人是他还是蒋泽昀,根本不重要。

    “蠢货!”

    姜渊冷笑道:“自投罗网。”

    凭什么呢?姜渊想。

    他失去了一切。

    可他蠢笨的分身,却得到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可嫉妒和愤怒灼烧着他,几乎让这满池净水都沸腾。

    可蒋泽昀没有反抗。

    他只轻声呼唤着:“小瑜。”

    骤然听到这声呼唤,姜渊满是狠意的眉宇间突然有片刻的茫然和松动。

    “读初三的时候,那些小混混把粪水倒在我身上。你拎着根比你还高的棍子满操场地打他们,害得自己也被泼了满身。”蒋泽昀缓缓说道。

    “我的饭被他们倒掉,你就把你的给我。”

    “你说只要有你一口吃的,就有我的一口。”

    蒋泽昀笑了笑:“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幻想过好多次。”

    “等有一天你遇到什么打不过的怪兽,我也要救你。”

    他眼里没有恨,反而充满了平静:“或许我就在等今天吧。”

    “救我?”

    姜渊手下用力,在蒋泽昀的脖颈间留下深深的血痕。

    “是我取出了你的灵魂,把你做成了傀儡。是我引诱你父亲的贪婪,松开你奶奶落脚的护栏。”

    “你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都来源于我。”姜渊说。“陆知瑜对你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我知道。”蒋泽昀却说。

    他说:“我想起来了。”

    他变成玩偶之后,想起了许多事。

    小小的玩偶被创造的时候。

    有人在它耳边低语。

    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小兽般嘶鸣,带着呜咽。

    那人说,他有愧。

    说要它替代他,去守护最爱的人。

    可对玩偶来说,这不是指令。

    它确实无比渴望着想要和洮箐永远在一起。

    但这不仅仅是它的本心,也是创造它的那人永恒的渴求。

    或许,不用将它和那人分得太开,因为它本来也就拥有他的一部分。

    “为什么?”姜渊喃喃道。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明明被伤害在先,却还想要以德报怨?

    “我听到了。”

    蒋泽昀说:“你在哭。”

    玩偶也曾怨恨过的。

    它的灵魂被撕开,变成冰冷的碎片。

    可当创造它的人把自己的的灵魂嵌入它的时候,它被对方因为誓言而燃烧的魂魄灼痛,只听得见对方响彻灵魂的哀鸣。

    姜渊有悔,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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