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突然上涨。

    平静的潭水猛地倒转,将蒋泽昀和姜渊的位置调换了一遍——

    不,旋转的或许不是潭水,而是整个地心。

    天地在倒旋。

    蒋泽昀在虚与实之间,像是突然被拽进了另一个世界。

    “禁书有灵!”

    “此子骄纵乖张,才会引得禁书自己寻上门来,撞进手里。”

    “若是不好好管教,他日后定要走了邪路啊!”

    藏书阁里,手持戒尺的夫子情绪激动。

    夫子的鼻孔是两个黑黑的洞口,把花白的胡须吹得高高飘起。

    蒋泽昀仰头望去,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孩童。

    他问夫子:“什么是邪路?”

    可夫子不再言语。

    他不解地眨眨眼,却见地上残破的手札无风自动,有狂放的字迹在眼前久久不散,刻入心间——

    【杀人亦是救人。】

    【杀千万人,才能救一人。】

    【杀。】

    带血的字迹在他眼前扭曲,直至将他的眼中填满深红的光。

    “若是能救回父母……”

    “就算杀尽天下人,又何妨?”

    满目红光中,有人在笑,却句句泣血。

    蒋泽昀奋力眨眼,却见自己满手血腥。

    徊山封印下,数不清多少条人命从他身边绵延,组成巨大的阵法。

    这人间成了炼狱。

    而他,是持枪的魔王。

    许多画面在不停闪烁。

    他明明前一刻还在徊山,下一秒却被浪花拍到岸边。

    潮海湖排斥着他。

    龙神洮奉设下保护女儿的封印,唯有姜氏一族的灵童才能入内。

    可这封印,绝不接纳手染鲜血的恶徒。

    “箐箐,你等我……”

    “再等等我!”

    他慌张地抓住风雨,托它们捎去消息。

    只可惜……

    杀孽深重的人,抛弃了善心,也被天地所抛弃。

    再没有微风和流水会替他传递消息。

    他期盼的人,听不到了。

    “箐箐,我回不去了。”

    “徊山潮海,我都救不了,也都回不去。”他说。

    飞鸟走兽,无人敢近他的身。

    蛇虫鼠蚁,不是能托付龙珠的存在。

    天地之大,他却像是飞在海上又没有脚的鸟儿,无处着落。

    停下,便是死亡。

    无人能救,无人能帮。

    何等绝望。

    蒋泽昀感到自己脸上像是火在烧,身体也一起被炙烤。

    有东西从他的脸上长出来,结成厚厚的死痂。

    画面又是一转。

    他的手上多了无数伤痕,也多了本轻飘飘的书。

    那书的缝隙中占满沙烁,纸页粗糙,像是在黄沙堆中埋了无数年。

    蒋泽昀望向手上破败的羊皮手札,瞳孔一缩。

    书上落着三个蝇头小字——

    《潮海志》

    禁书有灵,只寻有缘人。

    相传若是参悟这本书,便可以主宰天地。

    可每个人在书中看见的东西都不一样。而每人所见之词句,都引领他们走向了宿命的悲剧。

    原来这本遗失在红螺国幻境中的书,也曾在“自己”手中。

    【众生皆可成神。】

    书上有字缓缓浮现,蒋泽昀翻动书页,只见上面写着:【潮海生波,徊山荡云。神明死,则结界破。】

    【一神之死,能换众生。】

    可世间已无神。

    他必须……

    创造一个神。

    瞬间的黑暗过后,蒋泽昀的周遭又变了模样。

    他站在岩涧岛如刀割斧劈般的冷风中。

    把完整的龙珠放到蛟妖的手上。

    “做蛟有什么好?”

    “难道你不想成神?”他凑近白雨兮,在她的耳畔轻笑:“只有变成了龙神,你才可以拥有一切。”

    “这一切里面,也包括你吗?”

    蛟妖抬起金黄色的竖瞳,一瞬不瞬地问道。

    “当然。”他说。

    在泥潭中厮杀的蛟妖只有野兽的原始和单纯,从不知何为温情。

    只需要施舍一点点的关心和假意温柔,就可以上钩。

    最是好骗不过。

    “你明明在看我,可却像在看别人。”

    被万千毛茸茸信徒围绕的“龙神”眼中的神采越来越亮,可总有黯淡的余光。

    “我知道的。”

    最后,深陷火山的蛟妖喃喃道:“你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

    “只是我,想被你骗罢了……”

    不,蛟妖不能死。

    他不能功亏一篑。

    他以灵魂之力和白雨兮签订从契,从鹿鸣山骗来大量的信仰之力,为她续命。

    还从翁水山狐族处换回了飞花壤,试图修补白雨兮被火山吞噬的肉身。

    可于事无补。

    岩涧岛的龙神为自己的信徒付出了一切,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给他。

    “那龙珠的主人不也能成神吗?”

    白雨兮问道:“你不是说为了父母族亲,可以放弃一切吗?”

    “为何不放弃她?”

    长久的沉默后。

    蒋泽昀听到自己说:“我总不能,每一次都食言。”

    他答应过洮箐的,要救她出封印。

    已经失信过一次,就绝不要再重蹈覆辙。

    他笑了笑:“不就是神吗?我来当。”

    岩涧岛上掀起狂风,把蒋泽昀眼前的景象都吹散。

    这一次,他站在医院中。

    二十几年前的医院看起来是如此狭窄而黯淡。

    手术台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妇人,肚皮隆起。

    妇人的床被鲜血染红,已经没了气息。

    而医生从她身下抱出的婴儿浑身青紫,怎么也拍不哭。

    那是一个死胎。

    蒋泽昀注视着病床上的妇人,只看见她的眼角有着晶莹的光斑,好似还盛着眼泪。

    原来……

    他的母亲,长这个样子。

    他指尖微动,身体却不受控制,无法迈出脚步为她阖上双眼。

    “五百年才诞生一个的灵童,出生即死,次次如此。”

    “天地果然不曾眷顾我姜氏。”

    蒋泽昀听见自己冷笑连连,而硕大的手术室中,仿佛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对婴儿说:“天要你死,我偏要让你活。”

    “我不信命。”

    可怎么活呢?

    一具从出生就只剩残魂碎片的躯壳,就算长大,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不如……

    就把婴儿缺少的灵魂补上。

    用他自己的灵魂来补。

    反正他的结局早已注定。

    不过是死。

    至少让这姜氏的新生命,也活一遭。

    蒋泽昀的手指倏然变长变尖,在婴儿的胸膛上划出肉眼凡胎看不到的伤口。

    而后,又将自己片片撕碎。

    痛,实在太痛了。

    人类的每一寸灵魂当中都像活动着无数敏感的神经元,轻微的磕碰都会为余生带来震动。

    可他一片片地撕开,再缝上。

    最后,那孩童没了崎岖的伤口,可他变成了一块破旧褴褛的抹布。

    再也无法复原。

    蒋泽昀不解。

    为何“自己”如此看重这所谓的姜氏灵童?不惜变成这样也要让这孩童活下去。

    下一刻,他又自动理解了灵童的意义。

    他身体里好像长出了两股思绪,他一会儿是蒋泽昀,一会儿又变成了姜渊。

    扶丘姜氏承载着人族兴衰,这不是假话。

    他们是天地间诞生的第一支人族,对所有的人族来说,他们是起源,就像是树的根,鱼的水。

    若是姜氏全数皆灭亡,那人族……

    亦离灭亡不远矣。

    扶丘一脉勠力同心,用全族性命镇魔,是不得而为之。

    可他们未曾仿徨,是因为知道姜氏尚有余脉在人间,人族不会灭。

    而蒋泽昀母亲的这一脉,便是流落在外的姜氏余脉。

    他,是姜氏最后的新生。

    姜渊定不会让这最后一脉断绝。

    也正是因为血脉的相似,再加上灵魂的相融和龙珠的存在,三者相加,才会让洮箐误以为蒋泽昀是姜渊的转世。

    但姜渊乐得如此。

    他需要洮箐。

    需要一位神,来助他成神。

    为何他如此笃定,洮箐一定能成神?

    因为他知道的。

    洮箐从来不是亟需拯救的菟丝花。

    她绝不会停滞不前。

    姜渊吞噬了五百年前的灵童死胎,化身为陆知瑜,守护在蒋泽昀的身边。

    他一手促成了洮箐和蒋泽昀的相遇。

    他从不担心蒋泽昀会不爱洮箐。

    因为切开灵魂的时候,他把那些浑浊沉重的留给了自己,把轻飘飘的那部分,都给了蒋泽昀。

    “呃哇!”

    死去的婴儿猛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满屋的护士医生激动起来:“活了!活了!”

    “若是要活,不如就像风像雾一样,飘到天空的最顶端去。”

    “别被束缚了手脚。”

    姜渊抬起手,想触一触婴儿肉嘟嘟的脸颊。

    可他形如枯骨的手停在婴孩柔嫩的新生肌肤前,却顿了下来。

    “奔云踏浪,自由自在。”

    最后,他收回了手,只说道:“好好地活。”

    后来,姜渊又回到了岩涧岛。

    孤零零的黑色岩石上,只有蛟妖的低语。

    白雨兮听完了他的来意,像是在哭,却又像在笑。

    她说:“好,我帮你,助那个半龙历劫成神。”

    她说:“姜渊,我原本以为你没有心的。”

    姜渊不答,只抬头望向天幕。

    残阳将整个世界都染成红色,如火如荼,像是预告着他最后的落幕。

    生而为人,怎么会没有心呢?

    只是他的心飘荡在那悠悠荡荡的潮海湖里,再也收不回来。

    突然之间,水涨了。

    幽蓝色的水流从天边倒灌,倾泻而下。

    天地停止了旋转。

    等到蒋泽昀再睁眼时,他又回到了深渊之下,脖颈被姜渊幻化出的利刃抵住。

    冰冷的利刃带来血的气味,将潭水染红。

    他们都没有动。

    蒋泽昀望着姜渊。

    刚才他经过了无数个场景,可这里似乎只过了一瞬。

    他窥见了姜渊的过去,但姜渊好像一无所知。

    或许不能用“窥见”这个词。

    因为他和姜渊,本就是一体。

    蒋泽昀的血液顺着浅水流入水潭的中央,慢慢下沉。

    而潭水的深处因为这淡薄的血丝突然泛起泡沫。

    “孩子……我的孩子……”

    在泡沫破灭的咕嘟声中,一道残破的声音缓缓响起。

    如黑色泥浆般的魔在水中凝结出人形,朝蒋泽昀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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