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巨大的魔在水潭中蠕动着,发出刺耳的尖啸。

    它朝着蒋泽昀踉跄而去。

    而蒋泽昀和姜渊被魔所带起的气旋震得飞了出去,直到撞上石壁才停了下来。

    魔的触手向蒋泽昀袭去,却轻柔地把他围裹在中央。

    触手们还把姜渊按在石壁上,粗暴地拖拽。

    蒋泽昀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魔冒着泥浆的手指,抚上他的脸。

    魔那泥浆蜿蜒的脸上,似乎泛起笑来。

    它含混不清地说:“孩儿,爹爹错了……”

    “爹错了。”

    “你别走。”

    魔在触碰到蒋泽昀的之后,脸上慢慢有模糊五官浮现。

    那是一个须发飘飘的老者,满目懊悔,恳求着对方的一点点回应。

    蒋泽昀并不明白魔为何会对他如此喃喃细语。

    可鬼使神差般,他回答道:“我不走。”

    这声承诺仿佛如水的烙铁,激得老者须发皆乱,发出凌乱的哀嚎。

    蒋泽昀慢慢拼凑这些囫囵不清的短语低喃,揭开了魔诞生的原因,也揭开了魔的执念。

    这执念,和他有关。

    魔并不是枉死的姜氏子弟的冤魂凝结而成。

    它诞生于某份痴心。

    三千年前,为了控制暴动的徊山灵脉不再伤害到姜氏一族,当时的族长姜寻川决定将自己的□□和灵魂献祭给灵脉,变成山灵。

    姜寻川真的成功了。

    他以人族魂魄驾驭山川灵气,成为了徊山的守护神。

    只是姜寻川的女儿竭力反对父亲的做法,她希望族人们搬离危险的徊山,另寻他处安居。

    父女之间理念不合,经常吵得地覆天翻。

    “阿爹!以人之力如何驾驭山川?”

    “徊山已不再欢迎姜氏,我等该离开了。”

    “胡言!你我修炼,不就是为了劈山填海,逆天争命吗?”

    姜寻川怒道:“若是连降服一条山脉保护后人都做不到,如何与天争?!”

    在姜寻川执意献祭自己的前一夜,他的女儿自断一臂,以命相劝。

    却劝不回父亲的一意孤行。

    伤心愤怒之下,他的女儿领着一双孙儿远远离开了徊山。

    人之于天地何其渺小。

    在三千年的时光中,姜寻川的魂魄被徊山无数横冲直撞的灵气碾碎,即便他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一次次将自己缝合,天长日久,也最终生出了怨怼。

    人的死亡往往都在一瞬间。

    可当这个瞬间变成了无数遍又被无限地拉长,勇气会被磨灭,痛苦和迷茫会让人扭曲,到最后只剩毁灭。

    姜寻川害怕了,后悔了。

    这些情绪几千年来折磨着他,让他成了魔。

    而姜寻川的女儿成为了唯一流落在外的姜氏血脉。

    她是蒋泽昀的先祖。

    蒋泽昀身上,流着姜寻川的血。

    就算血脉历经数千年已经稀薄得不成样子,他却依旧是姜寻川的后代。

    也是唯一能安抚到魔的存在。

    有他在这幽暗的深渊下作陪,魔便能保持几分清醒。

    不至于发狂恼怒,吞噬山河。

    在所有的曾经拼凑完整后,蒋泽昀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姜寻川想要护佑后人,却成了害死后人的魔。

    姜渊的父母族亲用性命阻止魔屠戮人间,可姜渊为了救他们,却杀了无数人。

    好像每一个人都无心作恶,却被命运一环环套住,无法挣脱。

    无人得以自由。

    “奔云踏浪,自由自在。”

    蒋泽昀忍不住低喃起来。

    这句姜渊对着小小的婴孩说出的话,仿佛是世间最好的祝愿。

    他转身望向被触手们死死按在石壁上的姜渊,望向姜渊身上如同余晖般火红的光芒。

    那因为背离誓言而燃烧起的熊熊烈焰,只有应誓,才能消减。

    姜渊所许下的誓言,一共有三个。

    第一个誓言,是破开徊山结界。

    第二个誓言,是归还洮箐的龙珠,救她出结界。

    纵然曲折,可姜渊也算是都做到了。

    唯独还剩一个……

    “箐箐,我会保护你的。”

    “直到我老得走不动路,直到我死。”

    “说什么傻话。”

    少年少女赤着脚走在沙滩上,任由潮涨潮落。

    海风中突如其来的剖白带着咸咸的气息,听的人把它当成了随口胡诌。

    可只有说的人知道,这是他一生不变的诺言。

    蒋泽昀注视着山崖下的那一簇簇火光。

    而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挣脱触手们,来到姜渊身边。

    “回去吧。”蒋泽昀说。

    他把龙鳞匕首举起来,递给姜渊。

    而姜渊看着龙鳞匕首,语气不明:“我回去了,那你呢?”

    “我留下来,替你打怪兽。”蒋泽昀说。

    姜氏必须有血脉留在人间,以保人族延续。

    可要重新封住徊山的结界,就必须要再有一个姜氏族人献祭。

    他和姜渊之中,只有一人能活。

    姜渊留下,不过是陷入永恒的折磨之中,不能生,也不能死。

    但他本就是死胎一个,苟活二十八年,已是侥幸。

    还不如……

    “你去做蒋泽昀吧,我来当姜渊。”

    蒋泽昀一字一句对姜渊说道。

    去完成你的誓言,去靠近你的幸福。

    让这满身怒焰,得以熄灭。

    这一次,换我救你。

    姜渊却笑了起来。

    他冷笑道:“蠢货!”

    “你以为选择留在深渊下是什么英勇壮举吗?”

    “难道姜寻川三千年前那自以为是的献祭,还没有让你清醒吗?”

    “没人能在这种折磨下不感到后悔,神也不能!”

    见蒋泽昀依旧一动不动,姜渊挣脱触手,夺过蒋泽昀手中的龙鳞匕首。

    他恶狠狠道:“这是你自找的!”

    他步伐急促,仿佛亟欲摆脱地心的束缚,奔向深渊外的广袤天地。

    然而匕首尖端一转,姜渊却持着它狠狠插进蒋泽昀的肩膀之中。

    “噗嗤。”

    利刃割破血肉的声音在深渊下显得分外刺耳。

    蒋泽昀的血液气息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激得原本平静下来的魔突然就发了狂。

    “孩儿!”

    “爹爹错了,你不要自伤!”

    早已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姜寻川苦苦哀求,望着血腥味的源头寻来。

    老人胡乱地去按蒋泽昀的伤口:“胳臂还能接,能治好的!”

    原本的姜寻川意识和厚厚的魔气搅在一起,化出一团状如人形的魔气淤泥,五官难辨。

    可在蒋泽昀受伤的这一刻,巨大的淤泥团有了松动的迹象,似乎是姜寻川的意识从魔气中剥离开来,化出更完整的人形。

    他的五官逐渐清晰,须发俱全。

    而姜渊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他仅剩的右臂举起龙鳞匕首,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姜寻川的头。

    姜寻川的头颅一落,无数魔气就从他的身体中飞出,不过一眨眼,就将深渊充斥了个严严实实。

    无主的魔气四处冲撞,发出凄厉的怪嚎。

    “姜渊!”

    蒋泽昀怒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

    “杀了他。”姜渊说道。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混沌的束缚,有了片刻的清醒!”

    蒋泽昀拔高了音量。

    “然后呢?”姜渊问道。

    他说:“即便现在清醒,他最后还是会发狂的。难道你真的天真的以为,用亲情就拴住发狂的野兽吗?”

    “可你就这么杀了他,所有的魔气上涌,徊山的结界会破的!”

    蒋泽昀怒道。

    结界一破,魔气就会肆虐人间。

    这样一来,扶丘姜氏一族牺牲得就毫无意义!

    “徊山有没有结界,已经不重要了。”姜渊却说。

    “你说什么?”蒋泽昀问道。

    姜渊不再回答,只走入魔气的中心,闭上眼。

    而四下乱撞的魔气仿佛找到了新的宿主,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体里钻。

    “停下!”

    “你要做什么?停下!”蒋泽昀也冲进魔气的中央,却触碰不到姜渊的身体。

    “姜寻川苦熬了三千年,我只是在送他解脱。”

    姜渊张开双臂,慢慢升于半空,最大限度地接纳着四面八方的魔气。

    一开始,姜渊也以为只要重新封上封印就好。

    可当他被魔气拴在树上吸食着生命力时,他察觉到了某些被忽视了的细节。

    魔的形成一开始是某种怨恨,某个执念。

    可越往后,世间无数的贪嗔痴爱憎怨就越会攀附上来,像滚雪球般越积越多。

    与其说姜寻川是魔,不如说他是承载了大量魔气的容器。

    他已经到了极限。

    旧的瓶子碎了,需要新的瓶子来替。

    可姜寻川找不到新的瓶子,只能蜗居于地心,疯狂地吸食他人的能量来修补旧瓶子。

    黑雾越聚越多,形成无尽的漩涡。

    “洮箐需要的不是披着蒋泽昀皮的姜渊。”

    在旋涡中,姜渊轻声说:“她需要的,只有你。”

    至于他,不过被应该埋于地心的过去。

    他这个新瓶子,或许还可以封住这些魔气很久很久。

    这是他该赎的罪。

    越来越多的黑雾攀附上姜渊的身体,这些黑雾凝结成泥浆,把他也变成沼泽里的怪物。

    “肯定还有办法的!”

    “你不要就这样做了决定!”蒋泽昀疯狂地撕扯着姜渊身上的淤泥,试图帮姜渊清理干净。

    但姜渊没有理会。

    越来越多的泥浆在他身上凝聚。

    他把它们凝结成块,和自己禁锢在一起。

    姜渊用最后的力气,把蒋泽昀托举出地心。

    他说:“这一切,就当做我们的秘密。”

    背弃誓言的姜渊死去,不载恩怨的蒋泽昀重生。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在魔气的侵扰中,姜渊的意识开始飘远,变成海水中一条又细又长的存在。

    水中缓缓流过青色的暗纹。

    而他缠着一颗如同太阳般温暖明亮的宝石,穿过琳琅满目的奇珍花园。

    扬起尾巴,像敲门般朝着坟墓般的巨大结界敲了三下。

    “你来了?”

    他的心上人缓步而来,脸上泛起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笑意。

    如石头般的冷寂和僵硬从她脸上剥脱,长出一点点鲜活。

    他点点头,试图也朝她笑一笑。

    却只能伸出蛇信子,嘶嘶地轻颤两下。

    猛然地疼痛中,姜渊的意识又被拉回现在。

    他身上的泥浆越来越坚硬,变成永世不化的顽石。

    最后,深渊中新诞生的魔化作了一具石雕。

    石雕的手微张,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块小小的骨鲸骨头。

    洁白的骨头在漆黑的石像之上无比显眼,可不会再有人看到它的存在。

    风中有低语,是姜渊最后的喃喃。

    他说:“箐箐,我最会骗人了。”

    *

    地面之上,血红的面具被风吹动。

    面具明明看上去重如千斤,却轻轻滚落到洮箐的脚边。

    她捡起面具,见上面暗影重重,忽然有无数的人脸浮现。

    如同沙画般流动的人像不停变换着,就像电视曲目结束时的终章。

    洮箐静静地看着。

    看着上面那些她见过或是没见过的面孔缓缓流过。

    她用手轻抚面具,仿佛是要拭去长久的时光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可下一刻,面具便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捧飞灰。

    闪着磷光的灰尘高高地飘扬上天空。

    风一吹,就什么也没留下。

    洮箐的手指微曲,握住空荡荡的手心。

    就在这时,有温热的怀抱将她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那道熟悉的嗓音说:“我回来了。”

    她转过身,将脸埋在蒋泽昀胸膛中,眼角把蒋泽昀胸前的衣料染得微湿。

    只是那一点微凉转瞬就消失在风中,消失得无踪无际。

    洮箐渐渐收紧这个拥抱的力度,语气中带着少有的嗔怪。

    她说:“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当然。”

    蒋泽昀也用力地拥抱着她:“直到我老得走不动路,直到我死。”

    洮箐像是被蒋泽昀的话逗笑一般,她抬起脸说:“说什么傻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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