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润迎着光走来,张李渔逆着光看过去。晦暗与透亮的灯光交织,黄的暗,白的亮,远远看去,地上的影子也明暗相接,清晰又模糊。

    张李渔顺着昏黄的灯影抬头,却被白亮的灯光狠狠刺了一眼。

    但纵使眯着眼睛,她也看清了那张脸。实在是过于熟悉,过于亮眼,还有点扎眼。一时之间,张李渔甚至怀疑那张脸比那束光更刺眼。

    惊讶只是一瞬,更多的是晦气,她瞬时埋头。

    帽沿遮住了斜射的光源,也阻绝了人的视线,张李渔眼前只剩下错落凌乱的影子,灰的、黄的、白的都有,但没有李林润那张冷脸。

    得亏那照得人无法睁眼的光,她方才没有对上那双眼。但那耀眼的瞬间,张李渔确定,李林润的目光也投向了她的方向。

    他应该看到她了,但冷着一张脸,眉心微皱,全然不是悦人的神色,真是晦气。

    两年不见了,看见她至于这个表情吗……

    张李渔还未来得及在心里大发牢骚,出发的哨声就已吹响,她抓起绯红的荧光棒,拔腿就跑。算了,不跟这人计较,她也不想看见他,还是躲开点好。

    按照原有计划,张李渔只打算走马观花跑完全程。但人生处处有惊喜,生活时时出意外,她一不小心就遥遥领先了。

    张李渔先是不小心一马当先跑出起点,再一不小心成了首位到达一号打卡点的选手。

    从南湖红船到工人运动,从农村包围城市到武装夺取政权,开天辟地的大事变,张李渔张口就来。不愧是张班长的孙女,张李渔以百分百正确的作答表现迅速通过第一个打卡点。

    她迈着矫健的步伐,继续昂首阔步向前。

    虽是遥遥领先,但难辨欢喜神色。张李渔大脑飞速运转,她很紧张,明显心里有事。

    但她不是在因为题目紧张。这很不对劲。

    跑出第一个打卡点约500米处有一古楼,此楼今日仍张灯结彩,格外喜庆。历史的底色是厚重而昏黄的,而节庆的氛围明显是轻快而明亮的,当现实照进历史、历史融入现实,一不小心就混合出了异常诡异的光景。但这很新鲜,所以还是会引人驻足。

    张李渔也没禁住这怪异氛围的诱惑,缓步侧身欣赏。

    从琉璃瓦看到青石路,张李渔不粗不细地审视了这座楼,还未来得及点评一番,一个更为诡异的念头瞬时蹦到了脑海里。

    她一不小心看清了身后那人,那距离她越来越近的人居然是李林润?!

    张李渔离开一号打卡点时不小心看到李林润排在漫漫长队的中间位置,按照张李渔本人的作答经历估计,他至少需要在打卡点停留四分钟,怎会这么快就赶上来?插队是破坏规则的行为,十分可耻,而放弃答题跑完全程则明显没领悟此次活动的真谛,愚蠢。

    张李渔心想,过去两年多的岁月,看来李林润是空长了年纪,没长社会阅历。这种活动明显不是全力以赴、争锋相对的去处,他就不能享受活动吗?非要做榜一?

    张李渔瞬间被点燃了前行的动力,将视线从古楼收回,放开了步子,越跑越快。

    回顾百年征程波澜壮阔,感慨百年初心历久弥坚,问答题目追随红船从历史深处驶来,一路穿行于激流险滩。张李渔在二号打卡点、三号打卡点接连细数一路气壮山河的惊雷巨澜,作答轻轻松松,但跑得已是气喘吁吁。

    从打卡点再次启航,张李渔警惕地回头确认李林润的动线,在快要精疲力竭之际,她惊喜发现李林润也放缓了脚步,落后她至少八百米,而且他好像全然丧失了斗志,开始闲庭信步了。

    天道果然酬勤,坚持才是胜利,张李渔嘴角上扬,没能忍住。

    也不必忍。只需粗略估计,张李渔便知胜局已定。她只要不断崖式掉速便能首位到达终点。区区最后一公里,她必然轻松拿下。

    在深刻的反思中,张李渔到达终点。

    志愿者上前连连恭喜,负责宣传的同学也前来跟她商量要拍特写,各色言语环绕,都各有重点,但张李渔一句也没听清。

    她沉浸在反思当中。

    时隔很久,又被激起了好胜心,这种感觉很奇怪。莫名地很有动力,莫名地热血完成了一件事,当然也莫名地又陷入了无意义的虚无感里。

    她从来不是大野心家,也非随时随地战斗的热血少年。她感兴趣的事很少,原意倾注心力的更是寥寥无几。大多时候,她都只是随便努力,有意思的便多给几分眼神,差不多就行了,没意思便算了。她只想做个“差不多儿童”,但这注定不被允许。

    李林润比她年长两岁,大多事情他都先她一步经历,他聪敏睿智,几乎都完成得很好。于是李林润便成为了一把标尺,具有衡量优秀与否的工具性象征意义。落后于他便不够优秀,能与之齐头并进便是优秀,若能比他更好,那就应该受到嘉奖。

    张李渔的母亲一直严格执行这套评价体系。

    张李渔有点在意,但也没那么在意。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只追求平淡的优秀,超过他、追求卓越是前几年才有的心思。

    但超过李林润并不是真的卓越,这没什么意思。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早已脱离可以用分数衡量优秀与否的评价体系,就算还有人想要激她向前,但竞争难以成形,也没有意义。

    上一次做这种傻事大概还是提前去高考。

    张李渔十五岁便考上最高学府,比李林润上大学的年纪要小足足一岁。她在这一点上超过了他,但这没什么意思。

    张李渔虽是裸分上线,却遭逢调剂,未能录取热门专业。老师们纷纷建议她来年再试,再沉淀一年,拔得头筹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张李渔没有同意。头筹固然光耀门楣,但她没什么兴趣。况且被录取的专业也并非不能接受,她没什么特别想学的,故而学什么都没甚差别。

    两年多的大学生活,全凭兴趣做主,张李渔过得十分佛系,这熊熊燃烧的竞争意识还真是久违了。

    可恶,她不该掉入恶性竞争的陷阱,不该受李林润影响,她的本意只是跑完全程,让爷爷奶奶高兴,她不该违背初心。跑是跑完了,还一不小心成了第一,爷爷奶奶当然会高兴,算了,那就不纠结了。下次注意。

    张李渔本就不是热衷研究各种社会生活细节的人,就算是自己的事也不愿过多纠结。她很快结束自我批评,将意识拉回现实世界。

    但此时眼前的场景远比刚刚内心的剧场更令她焦灼。

    好多人啊。

    张李渔微笑着向一众热情洋溢的志愿者连连道谢。

    但面对手持摄像机、目光灼灼的宣传人员,她真是要碎了。

    遥想当年,学院要求新生每人提交一张高清生活照以制作入学纪念图册,张李渔交了一张她头戴渔夫帽、面戴口罩、身穿一身黑色长袖衣裤的照片。高清的,清晰到能够看清口罩纹理的走向,但完全看不清她人长何模样。口罩与宽大的帽沿相接,面部皮肤不露分毫,裸露在外的只有一截细长的脖颈、一双纤细的手。

    眼下这人竟然要给她拍特写,登在学院公众号上,她怎可能心甘情愿?

    但她拒绝之意在心,口却难开。因为眼前这位宣传人员是她同专业的学妹,她不忍心拒绝,也不善拒绝。

    张李渔只好再次拉低帽沿,确保自己的视线受到遮挡,照片拍不出她的全貌,她才将纪念品举起,抬高至可以遮挡住下半张脸的高度,轻声示意摄像她准备好了。

    “咔嚓”,闪光灯一闪即逝。只是一瞬,这声色的动荡还是吸引来了浩浩汤汤的目光,张李渔像是被浸入了沸腾黏腻的热水之中,浑身难受。

    她往人群边缘撤退,主动将焦点让渡给正在拍摄特写的第二名、第三名。

    但她好像没能淡出他人视线。

    正当她后悔自己陷入竞争陷阱,忘记藏锋之际,三五同学向她围过来,像是要与她攀谈。

    她有些局促,但没打算避开。被动与陌生面孔交谈还是好过被动接受陌生目光的打量。

    “姐妹,你好白,有什么护肤秘籍吗?”

    张李渔有些目瞪口呆,现在男生女生之间都是用这样的话题挑起话头吗?她微扬起头,只见眼前这位男同学面容雪白透亮,皮肤光滑细腻,难道不应该很有护肤心得?

    他是在没话找话吗?不熟的人是不是什么都可以聊?

    她很快又后知后觉,眼前这位同学她原来认识,他应该是林俊羽的朋友,他们好像还上过同一堂小班研讨课。

    她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先干笑两声。

    “你比我更白。”

    “我不怎么打理皮肤的。”

    她说得认真,也看得认真,她突然感觉眼前这位同学才是白得太超过了,甚至有些许病容,是不是刚刚跑得太激烈了?

    鬼使神差,她出声关切:“同学,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你脸色看起来有点太白了。”

    她问得轻言细语,眼前的姣好面容却闻声凝固了。只见这位同学抿了一次唇,又皱了一下眉,如此交替循环往复,笑出了声才开口:“呃……我没事,这是化妆了。”

    张李渔有些尴尬,但还不到后悔的程度。虽然尴尬,但关心她人是有必要的。

    以往也常有人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大多时候都没问题,只好一次又一次微笑着感谢他人的友善关怀。她的脸色常常苍白如纸,又身形纤细如杆,看起来的确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也无怪他人担心。

    有人为她操心,不知不觉间她也更对他人上心。她是没有问题,但万一别人有呢,多问候一句总是没错的。

    话题断了,但好像没人想捡起来。张李渔尝试张口,也不知说什么,只好作罢。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沉默在喧嚣之中震耳欲聋。局促感压迫得张李渔想要抽身离开,但眼前的两位少女先她一步转身,还在身后连连摆手提醒其他人“看”,“快看”。

    孟泽结束□□,开始转向脱衣魅惑,瞬间点燃了全场。

    张李渔也闻声抬头,却没有看见此时的焦点,倒是于热闹欢腾的人群中恰好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现在有温度了。

    像是被温水润泽过一般清透,还真是人如其名。

    俊朗的面孔逐渐清晰,锋致的眉眼不断放大。张李渔后知后觉李林润像是在微笑着朝她走来?

    真是奇怪,他刚刚还那副样子,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了,打住,别挖耳当招,赶紧撤。

    她倏然转身,还没来得及走动一步,身后一股力量如泰山压来,碰到了她的脊背,她侧身躲避,还是未能免于倒地。

    道歉声从身后传来“抱歉,没站稳”,是刚刚提醒“快看”的其中一位。

    “没事。”

    她冷静作答,说完就挣扎着要站起来。

    收腿,抱膝,弓身,起立,当受力点从左腿向右转移,一阵剧痛却从脚踝直冲神经,张李渔没站稳,又跌坐回去。

    她拍拍双手,只好在原地稍作休整。

    摘下帽子,抬头,又对上一张温润的脸。

    坏了,她是要走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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