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御疏园乃太皇太后设下的春日宴,朝内重臣几乎都去了,也包括翰林院大学士,当朝宰相,同平章事扇世佛扇大人。

    扇府是当朝先帝御赐宅院,嫡女赐封皇后之后,当今皇帝应帝又名人在扇府旁修筑了一道梁园,因此现下的扇府在金阳城比各大王府还要气派恢弘。

    三月末四月初的扇府,其间花树繁绕,竹木葱郁,屋宇层叠。夜幕未至便掌了灯,这时在无人注意的宫宇角落,一道黑影极快地划过,如同猫影。

    扇大人午宴过后被应帝留在宫中,用了晚膳,马车行至一半,便有府中暗卫来报,府中来了刺客。

    扇世佛闻言脸色一变,命赶马的人加快了速度,等到了府中,他直奔自己的南书院。检查一番,未见得异常,方才平定下来。

    “可见看清那人的模样?”扇世佛问。

    暗卫回:“禀大人,尚未见得。”

    扇世佛皱了眉头,沉声道:“你们十数人,对方就一人,竟连模样都没看清?”

    暗卫低了头:“属下无能,只是......那人身手极好,不仅属下,梁大人也没能抓住他。不过——那人受了伤,跑不远,属下已经派人沿路去追了。”

    扇世佛闻言一惊:“他见到梁不畏了?梁不畏现在人呢?!”

    暗卫道:“梁大人去了皇宫......说是暂避......”

    “去了皇宫??”扇世佛忍不住心头一跳,气得他头疼:“好个梁不畏,真胆大啊!”

    他压下心中怒意,对暗卫吩咐:“去报官府——就说扇府来了采花贼,加派人手去找,务必要找到那刺客,留活口。”等暗卫转头,他又喊了他,沉声说:“若抓不住活口,那便就地杀了,绝对不能让他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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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樱瑶在意王府外的一棵粗大的老槐树中坐了近两个时辰,从春日熏人坐到了凉意四起夜幕时分,手边的槐树枝被任樱瑶在无意间拔了个光秃秃,脚下地面铺落一地的嫩叶。

    终于有马车声传来,任樱瑶拨开眼前的叶片看去,是意王府的马车,坐在最前面御马的正是朝湛的侍卫凉济。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一双修长玉手掀开门帘,有人弯腰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侧对着任樱瑶,侧面轮廓高低起伏,错落而漂亮。任樱瑶一眼便认出,是意世子朝湛。

    风过,任樱瑶手中的叶片迎风而落。朝湛忽地侧头,朝任樱瑶所在的老槐树看过来。任樱瑶对上那双锐利而冰冷的眼,差点没从树下摔下去。

    任樱瑶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她,但是她本意也就要找他,没必要藏着掖着。

    她手一撑,正准备跳下去,却见朝湛很快就收了视线,步履匆匆进了府中。任樱瑶跳下树时连背影都没看见半分。

    等任樱瑶到了王府门口,连凉济也不见了,只有一侍卫将马车拉去了一旁。

    任樱瑶:“麻烦禀报一下你们世子,就说,就说——”没等她编好身份,守卫已经冲她打了招呼,“任小姐,小的知道了。”然后转身进了意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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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来的是不是凉济,而是任樱瑶未曾见过的另一侍卫王继,王继言简意赅:“任小姐,世子不在府上,还请任小姐改日再——。”

    任樱瑶唇角礼貌的笑顿下,她心下转过几个念头,说:“噢?可是我方才在门口,看见世子殿下进了门口。”

    王继愣了一下:“那大概是任——”

    任樱瑶:“我没有看错,我两只眼睛看得很清楚,是意世子殿下。”她抬眸,“这位大人?是不是你们搞错了?我确实有急事,想找你们世子殿下,劳烦再通报一声。”

    王继咳了一声:“那任小姐稍等。”

    过了一会,王继再次出现,他说:“任小姐,方才确实小的弄错了,请和我来。”

    任樱瑶:“好的,有劳。”

    任樱瑶抓了下手指。

    这个意世子,莫不是前几日都在王府?就是不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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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继带任樱瑶去了某处小花园的花厅内,任樱瑶又在花厅坐了半个时辰,喝完了一杯龙凤团茶。还没有人来叫她。

    门口守着两位侍女,她放下茶杯,走到门口,问:“请问你们世子什么时候有空?”

    侍女很客气,却是一问三不知。

    任樱瑶干脆自己出了门。

    出门才发现王府比不得霍府,她根本找不着朝湛在哪,还在花园里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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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了半圈,终于才找到花园的出口,王府内隔一段路程有巡逻的侍卫,任樱瑶明明是人请进来,却不知为何有股做贼的心虚。不过为首的是王继,他见得任樱瑶,听见任樱瑶说迷了路,迟疑一刻,便将任樱瑶带去了意世子所在的凤轩阁。

    王继心道,世子既然进宫请太后娘娘赐了婚,又让她进了王府,对她应当没有多少防备。

    任小姐夜晚私会自家主子,应当也不想外人瞧见。于是他说:“世子就在里面,任小姐进去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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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掌了灯,任樱瑶敲门,里面传来凉济的声音:“进来。”

    任樱瑶顿了顿,东朝民风开放,女子也可学武或为官,但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夜间出现在别人的府宅自然是不合适,更别说到别人房内。不过这房间还有凉济,不算孤男寡女,还好。

    她推门而进。

    扑面而来的药味和血腥之气,任樱瑶轻轻嗅了下,不禁皱了眉。抬头,撞见房内一主一仆都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瞳孔里含着讶然。

    屋内只一盏瘦长烛火,朝湛坐在桌前,穿着浅月白色中衣,外衣放置在一旁;凉济站在他身后,双手垂着。

    朝湛头上的装饰取了,只带了一只素银冠,俊美的面庞一大半落在阴影之中,却丝毫遮不住高低起伏的错落,反而凸显了五官的深刻和锐美。

    此刻盯着她,仿佛她是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

    任樱瑶下意识退了一步,瞳眸瞪大,冒出一句:“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朝湛瞥了她一眼,而后伸手将放在一旁的衣衫穿了起来,向凉济看去。

    凉济动了动唇,声音从牙缝挤出来:“我让王继带她去花厅,我也不知道......”

    朝湛微微蹙了下眉头,凉济接收到讯息,噤了声。

    任樱瑶觉得自己应该出去避一避,她察言观色地说:“呃,我在门口等着,待会再来?”

    朝湛微淡的声音响起:“不用了。”说完看了眼凉济,凉济垂头,很有眼力见地退出了屋,还不忘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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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的药味和血腥之气在开门时被风吹淡了一分,这味道......任樱瑶下意识看向朝湛的胸膛,他受伤了?

    “任小姐不顾男女有别,不辞辛苦来王府找我这么多次,有什么要紧事?”

    朝湛的声音让任樱瑶回过神,她蓦地移开了看他胸膛的视线。

    他的嗓音天然透着一丝冷调,语气算得上温和,但细品下透着一股疏冷。

    任樱瑶听得这话,想起自己先前白跑的三趟,心中不由升出一丝怒气。

    她杏眼微挑,眼尾收的稍长,比普通的杏眼少了一分温润,多了一股聪颖和妩媚。

    看人的瞳仁很黑,里面缀了一点烛光,令人想起深色山峦上一只银蝶。

    她稍稍撑大了眼皮看他一眼,朝湛看到,她眼中那只银蝶跳了跳,温润的保护色下便洇出一丝怒意。

    朝湛不动声色抬了眉,任樱瑶垂眸没再看他,语气是白日对五朝两意一般的温和客气:“原来世子殿下一直都知道,民女还以为世子日日在府外处理要事,不曾得知民女来过。”

    她刻意咬了处理要事四字,意有所指。

    朝湛不由微顿,反应过来,漆黑冷淡的眸底生出一分兴趣。他本来只是觉得她合适做自己的妻子,如今看来却有几分意思。今日宴会上也是,表面客气温和,实际上话里有话,揣着聪明装糊涂,倒比先前他接触过的那些女人有趣不少。

    他目光不动声色划过她发间,青黑色木簪旁沾染了两片槐树新叶,原来先前府外树上的人是她?

    朝湛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微直了脊背:“父王母后已经找人算了良辰吉日,大概是定在下月,任小姐如此着急想见我,是想将日子提前?只是本来亲事也就仓促,这样一来免不了更多不周之处。不过,”他掀眸,“任小姐若不介意,我也没有意见。”

    任樱瑶闻言蓦地抬眸看向他,原本隐约的怒气此刻化成了诧异,诧异过了度,甚至忘了礼仪。

    她张口呢喃,差点说出不该说的话。

    好一会,任樱瑶才勉强平复了思绪,迟疑一刻,说:“世子殿下,民女此番来,是为了和世子商量退婚一事。”

    朝湛闻言,挑了挑眼皮。冷眸里原本的兴致凝下,哦了一声。

    任樱瑶再瞥了眼朝湛,他面上神情仍旧浅淡,那双凤眸格外深沉,看不出来高兴与否。

    不过任樱瑶揣测,像朝湛这样才貌家世皆顶尖的天之骄子,以往应当没经历过被拒,大概率不高兴。

    但今日任樱瑶见着了五公主朝两意,朝两意明显喜欢他,若她真嫁了他大概率会得罪公主,很可能会连累了舅舅。

    话已经说了出去,任樱瑶顾不上他高不高兴:“意世子天人之姿,樱瑶只是一普通民女,配不上世子。世子如果只是因为——那天的事,才被迫去向太后请亲,那,世子殿下不用担心,樱瑶不需要世子负责。”

    朝湛闻言,原本摩挲着茶杯的手微一顿。

    隔了一会,朝湛漫不经心掀了眼皮说:“可是我们都已经发生过那样的关系,任小姐,当真不需要我负责么?”

    任樱瑶怔了一下,那种关系?她很快回过神来:“是不需要世子殿下负责。”又抬眸瞥了他一眼,似在斟酌措辞:“世子殿下若因为那事觉得过意不去,也可以给民女一些银两,以作补偿。”

    朝湛手指又是一停,如潭水的眸底划过几丝波澜。

    空气安静了一许,蜡烛轻轻扎了一下,仿佛炸在任樱瑶的心上。

    对面的人没说话,她有几丝惴惴。毕竟传言此人私底下实际杀人不眨眼,现在她又处在意王府,若是惹了他不高兴,他万一生气要杀她,她恐怕也打不过。

    任樱瑶张了张唇,打算再说点什么自谦自贬之词,对面的人开口了。

    “任小姐好胸怀。”他漂亮斜扫的斜眸看着她,语气徐缓淡然:“不过任小姐不需要,那本世子的清白谁来负责?”

    任樱瑶:?

    ?

    对上他的眼,那双锋利的漆眸被烛光勾勒得一分温柔和天真,但眼底的神情却深不可测。

    任樱瑶半晌憋出一句:“世子殿下在说笑吧。”

    朝湛看她一眼,淡淡:“任小姐是觉得我进宫向太后请婚,是在说笑?”

    任樱瑶惶恐:“没有。”

    朝湛挑眉,转了眸子,定定看她:“那是为何?任小姐自称身份普通,还是觉得本世子配不上你?”

    任樱瑶撞进朝湛的眼睛。

    他瞳仁深邃明亮的黑,眼睑斜扫,眼皮是薄薄的一道,让他俊俏的脸庞透着一丝疏离,却并不冲突,反而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韵味。此刻他说了这话,又目不斜视地望着她,令人生出一种他喜欢她,非要与她在一起的错觉。

    任樱瑶收回视线,平定一番心神,干脆直白说:“意世子,你不是喜欢五公主殿下吗?樱瑶不想坏人姻缘,何况,先前那事也不是世子的错,冤有头债有主,樱瑶不是随意怪罪他人之人。世子...世子若能请太后退婚,樱瑶保证,日后绝不会再来烦扰世子。”她瞥了眼朝湛,又补充了一句:“民女所说句句真心,没有半分取宠之嫌。”

    朝湛再有一瞬的怔然。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说,他看着,轻轻扯了唇,眼中似翻腾起一丝兴致:“谁告诉你我喜欢五公主殿下?”

    任樱瑶眨了一眼眼睛:“不是吗?我看今日宴席,五公主殿下分明——”

    任樱瑶见他扬了眼尾,忽然想到,难不成只是那五公主殿下对这个意世子的一厢情愿?

    她的话说一半,握了握掌心,抬眼对上他那笃定一切、不显山露水的长眸,脱口而出:“世子殿下不喜欢五公主,那你喜欢谁?总不可能是我吧?”

    朝湛闻言,一挑眉头,反问:“你很好奇本世子喜欢谁?”

    任樱瑶:.......

    任樱瑶再度组织好语言:“民女所言,也是为了世子。我和世子并无情分,世子娶了我进王府,朝夕相处岂不难受?”

    朝湛瞥了她一眼,视线落到手中薄胎茶杯:“我不难受。”说着,又再度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含波澜:“再说,任小姐也不必过于担心我们之间没有情分,来日方长,情分这种东西,成婚后也可以慢慢培养。”

    -

    任樱瑶来之前,设想过各种各样可能的情形,唯独没想过,这传言之中冷酷不近人情的意世子,脸皮原来这么厚?

    他明明也就对她没有意思,为何非要不同意?

    任樱瑶深吸了一口,只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她瞥了眼朝湛,蹙了眉心,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最后开口:“其实是民女从小养在乡下,幼时身体不好,早年间看过大夫,大夫说民女——恐怕不好生养。王爷和王妃膝下只有世子一人,民女若成了世子妃,恐耽搁世子。”

    朝湛手指微微一顿,隔了一会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原来是因为如此缘故。”他向她扫过来,“若是如此,任小姐不用担心,你不能生养,府里还有其他女子。若你喜欢,届时抱一个来养也行。”

    任樱瑶:......凸(艹皿艹 )

    朝湛见眼前的女郎垂着头不说话。他看了会,忽地站了起来,将手中茶杯放下,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任樱瑶正在思考应当如何回应,然而余光里,男人的蜀锦黑靴向她靠过来,空气中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浓了一分。

    朝湛走到离任樱瑶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长睫半敛:“任小姐若真不想嫁进王府,我也不是非要勉强。只是太后赐了婚,不娶不行。”

    任樱瑶盯着他的脚,心道,还不是你进宫请的婚!

    仿佛能听见她在想什么,朝湛的声音再传到她耳朵:“君无戏言,太后已经赐了旨,就算我现在再说,也不能让太后收回成命。”

    任樱瑶闻言抬了头,瞳孔微微放大,映出那张漂亮俊俏的脸。真的?

    朝湛:“你不想嫁我,本世子也不会强人所难。”

    任樱瑶见朝湛确实不像说谎的模样。

    也是,凭他的身份地位、相貌,要什么样的世子妃没有呢?她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真的可以,他何必执着于她?

    。

    任樱瑶想说什么,却见眼帘中的靴子又往她的方向靠了一步,任樱瑶本就在门右侧,往后退时踢到窗下卧榻的榻脚,向后倒去。

    她想要向后扶住窗框,然而窗框却离她有一段距离,没等她碰到,一只手已经揽过她的腰,微微用力往前一撑,让她稳住身形。

    任樱瑶回过神来,抬脸撞进他的眼中。朝湛漂亮的脸庞已经到了她跟前,任樱瑶看到那双眼睛琥珀色瞳仁上浅浅的睫毛的阴影。

    他手很快放开,人却没有拉开距离,见她眼底划过一丝慌乱,他忽然轻轻扯了扯唇,带着一丝戏弄恶意一般:“任小姐如此不想嫁我,难不成,是对本世子的长相不满意?”

    任樱瑶反应过来,立刻往左侧退了一步,后背贴到门上,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朝湛伤口因为方才的动作被牵扯,传来一丝疼。

    伤口疼痛令他极轻蹙了眉头,一丝怏怏漫上心头,反生出一分好胜感,喜欢他的姑娘多得数不清,她这么不喜欢他,躲他如瘟神么?

    任樱瑶没看他,蜷了手指,盯着他月白衣襟:“没有,世子殿下长得很好看。”

    朝湛闻言,微怔,再缓缓一挑眉:“嗯?”

    任樱瑶心想,若他说的是真的,这门亲事没有转圜的余地,日后她嫁过来总要与他相处一段时日。而且他毕竟还是世子,她也不能得罪他。

    任樱瑶向来有个很大的优点,凡是不能改变的事,她也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既然改变不了环境,那就改变自己。

    于是她颇有觉悟地说:“嗯,意世子是樱瑶见过最好看的男,男人。”她极快地瞥了他一眼,“也大概是最好看的人。”

    朝湛再挑了下眉梢,不知为何,伤口处的疼痛莫名似乎减轻了一分。

    任樱瑶等了半晌,没等到朝湛开口说话。

    屋内陷入安静。

    任樱瑶悄悄抬眸看他。他正望着她,眼皮半撩起,那双浓黑的漆眸深沉,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看不出来高不高兴,但任樱瑶觉得,有人夸他,应该算是高兴的吧。

    她眼皮微抬:“没有其他的事,那樱瑶就先回去了?”

    朝湛透过窗格看了一眼天色,嗯了声,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再落到她身上,唇畔一抹似笑非笑:“既然任小姐对本世子如此满意,我会让父王和母后早日定下成亲的日子。今天不早了,”他说着,唤了门外的凉济,“任小姐回去吧。”

    任樱瑶:?

    “......好。”

    在凉济的护送下,马车向霍府驶去。车轱摇晃,任樱瑶脑袋也一分晕。她不知道明明是商量来退亲,怎么稀里糊涂就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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