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被火烧得裂变,发出“噼啪”的细碎动响。破庙中一时沉寂,只听得见各自的呼吸声。

    小路和张六拿着树枝在火堆边缘胡乱划拉什么。青霜的视线飞快从害得自己挨了顿骂的人脸上撤回来,看自家小爷的神情,虽然不懂为啥这人明明笑得很好看小爷却说丑,还是识趣地低头,又忍不住偷眼去觑那人的反应。

    他脸上的笑意有点僵硬,俊美却瘦得有些脱相的面孔在橙红色的火光映衬下,一瞬间当真显得阴森起来。青霜看着不由一哆嗦。

    宋修瑾被小公子这神来一句堵得有点发愣,抱歉地浅笑,带着几分茫然问道:“可是在下哪里冒犯,小公子何处此言?”

    “不嫌累就随你。”江挽月抬眼瞥他,嗤笑一声,“也别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不在心里记恨我,我就该对你说谢谢。”

    宋修瑾端详着对面这个多不过八、九岁的小少爷,粉雕玉琢的脸上带着纯然的骄矜,说话语气漫不经心,发散着理所应当的傲慢,与他以往所见过的那些出身不凡备受宠溺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唯独……

    唯独一双眼睛,乍一看雾蒙蒙仿佛十分倦怠,某个刹那却突然幽深起来,能将与他对视之人的一切心思都吞噬进去。

    他缓缓缓缓地放平了唇角,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小少爷:“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救我?”

    “小爷我生得心软,见不得有人在面前断气,只能委屈你一下。”江挽月轻轻打了个哈欠,“赶明儿我们走了,你随意。”

    没病没灾不缺钱还会武功的大少爷,能在野外把自己饿昏过去,那指定是赌了一口天大的气,自己有意不肯进食。

    被人救醒之后,既没有活生生饿晕的痛苦,也没有险些丧命的后怕,第一时间与人道谢时居然笑得风度翩翩,活像是出席什么郑重场合,这就……

    他这不是一时之气顾及不到差点把自己小命玩儿掉,而是刻意寻死的!

    寻死的法子多的是,普通人还得借助一下工具、地形之类的外力,习武之人省事得很,以内力自绝心脉没啥痛苦还来得快,他却偏偏选择最为煎熬的绝食,要把自己活活饿死,这还带着一种强烈的自毁倾向!

    绝食而亡的过程缓慢而痛苦,若无外力约束,反悔不要太容易。他内力颇深,自绝所需的时间远比寻常人更久,若非心灰意冷死意决绝,怎么可能真坚持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她看似是救了他的命,实际反而坏了他的事,哪儿就敢领人家一声“谢谢”。

    江挽月说“委屈了他”,说“不在心里记恨我,我就该对你说谢谢”俱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她打从一开始压根儿没想过要不要关心开解对方,令他打消寻死的念头。不是她冷心冷情没有同情心,也不是她自己一身麻烦分不出心思关照别人,而是……

    一个以这种方法寻死的狠人,心智何其坚定,是能轻易被陌生人动摇的吗?

    一个本能对外挂着微笑面具的人,是会对素不相识的路人吐露心声的吗?

    不明缘由,何谈劝解?更何况,世上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便是知晓缘由,也未必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坎里。既如此,何苦平白插手他人因果,浪费口舌还遭人厌烦?

    救得了性命,治不了心病,尊重有人顽强求生,也得尊重有人决意求死。

    江挽月想得明白,说罢这一句,便往后一瘫靠着神像前的供台,令青霜拿被子过来裹在身上,闭了眼睛养神。

    算算时辰已入夜了,又快到了伤病发作的时候。又和人磨牙费嘴的工夫,不如给自己做做心理辅导。

    宋修瑾定定地看着这小公子,一时间有些无措。他心中充满了一种荒诞的感觉,想冷笑想讥嘲想怒骂想……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怎么,但无论想怎样都提不起半点心力。

    小公子与他只说了三句话,看似句句尖锐自我冷漠无情,却分明显示出,他完全洞察了他的心事。

    他再没想过,躲在这荒郊破庙里还会为人所救,更没想过,救了他的人,一个孩子,居然……居然还有一双如此锐利的眼睛,生得这般玲珑剔透的心。

    他本为自己过去十五年的一切感到悲哀可笑,只觉世间再无任何意趣,这会儿却忽地生出些触动来。

    不知怎么,他忽然感觉十分疲倦,眼皮沉重,思绪也渐渐模糊起来,索性原地躺下,即刻间竟然睡着了。

    青霜和小路光听见自家小爷和这人来来回回应当是在打机锋,听不懂两人究竟说了什么,怎么听着像是恼了要翻脸,一转眼各自就闭眼睡觉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心里纳闷儿又不敢吱声,不由齐齐将视线投向在场的最后一人,车夫张六。张六撇嘴,一脸“我怎么知道”。

    ……

    大概因为是面对许多不熟悉不信任的人心中格外警醒的缘故,江挽月只觉得这次伤情发作,比先前更加漫长,痛得更加刻骨噬心。

    她假作取暖避光,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死死咬着布料一角,极力克制着不让身体发抖颤动。

    年幼这个明显的弱势可以用武力来弥补,可要再暴露出她有严重的伤病,难保会不会有人动别的心思。她不愿以极大的恶意揣摩人心,也绝不会轻信,失了警惕。

    疼痛潮水般渐渐退去后,江挽月有种重活一次的恍惚。

    她上辈子死前那一年饱受病痛折磨,如今回想起来,最痛苦时也远不及这每日例行的一次发作。

    想她刚刚意识归体,还大言不惭地认为,精神意志的消磨远胜肉/体上的残酷刑罚,如今想来实在浅薄。

    【该死的废物!】

    起承转骂系统,是她唯一的发泄途径。

    抹掉溢出的冷汗,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那少年还有青霜小路都睡着了,张六正低着头给火堆里添了一把柴。

    “你怎么不睡?”她问。

    张六憨憨一笑:“这火得有人看着,怕万一烧着别处,或者半夜自个儿熄了。”

    “这倒是,这么冷的天,半夜没了火多冷。”江挽月随口一应,“待会儿叫小路起来看火,你明天还要赶车。”

    张六点头应是,嘴里又小声念叨:“幸好有这么个地方过夜,这种天气要是在外头,那得多受罪!”

    江挽月正眯了眼睛打算抓紧时间休息,听他自语,不知为何,忽然一激灵,觉得这话像是意有所指一般。

    她蓦地张开眼睛,微微歪头,以眼角余光看他。

    她去车马行租马车,随意点到张六。这人长得大众模样十分寻常,神态动作带着憨厚,身量不低,颇为壮实,若没有一手赶车的技能,干苦力活也必是一把好手。

    火光下,他一会儿拨灰一会儿添柴,间隙一边抖腿一边无声地哼唱小曲儿提神,偶尔不知想到什么笑一笑,并未显露什么异样,对不远处投来的审视目光更是一无所觉。

    应该是有点神经过敏了。

    江挽月略微松了口气,忍不住心下自嘲:路上避雨遇上一心求死的江湖贵公子就够巧合了,总不能随便雇个马车,车夫还有隐藏身份吧?

    警惕归警惕,草木皆兵就是自耗了。

    她暂且压下心中不明缘由的不安,重新闭目入睡。

    与程少渊分别后的第二个夜晚,她依旧没能适应,一夜反复醒了许多次,哪怕是张六和小路这两个交替守夜的,也比她休息得更好。

    好不容易将息到天明,起来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小路指着地上还睡着未醒的俊美少年,为难地问:“小爷,这人……”

    江挽月低头看一眼,无声地叹一口气,道:“不用管他,我们走。”

    他若还要求死,她管也没用,他若当真改了主意要活,也用不着她管。

    前一天下的雨将地面混成泥浆,夜里上了冻,又结了一层白霜在上头,格外不好走。就是官道,也难行得紧。

    预计午时前能到青羊集,实际走起来,过了未时才赶到。过了青羊集再往东北方向走一天,就是潞城。

    昨夜宿在破庙,纪小爷遭了不少罪,早就不耐烦了,这会儿进了镇子,急着要休整一番:“今儿就在这儿吧,最好的客栈是哪家,赶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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