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人传信来。”

    客屋内的男子搁下手中的笔,接过对方递上来的密信,随即屏退其人。

    尚未打开,其上一道彩绘痕迹已经昭示是何人来信。

    “澄羊北路事端已除。

    释善尚无动静,疑心搜查异己。”

    视线落至最后一字,信纸随即被烛心吞噬,被他仔细烧作灰,细细洒在身侧一株盆景里。

    信上的内容很是简短,但显然,对方的境况有些严峻。

    也不知除去澄羊北路的教点,究竟是好是坏。

    虽则那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李翙和那群人的,经此一事,也好让这些人消停一些,不要做的太过分。

    即便是有他的意思在里面,但到底已经有些脱离控制。

    这是当初为了将自己完全从里面择出来留下的隐患,与这些人的交易他全权交给了李翙打理。

    还是大意了,李翙其人,隐忍聪慧。

    李卿培掸去桌上落下的纸灰,底下的宣纸上,绘制出一张本朝版图,以及其上一些意味不明的散落在各处的点和一道刺眼的红线,透过这张隐约还能看见下边还有一张,至于上面的内容便不能直接看见了。

    他不消多看桌上的东西,这些反复不知看过多少遍,他早就烂熟于心。

    “贪得无厌。”

    李卿培收起目光,然而日前那群胡人的嘴脸,仍历历在目。

    此行不单为了求药,临行前官家派他跟前的人传过话,故而船一到地方,李卿培便马不停蹄地前去会见对方派来的使臣。

    按理这些使臣应当直接前去上京,而然对方却用路途遥远为由,要求官家派人与之和谈。

    对方是故意的,上京说到底是他们的地界,但是到了南边,交界地带,谈不拢的结果也许是激怒对方。

    前来谈判的人选,似乎的确非他不可,万一有什么不测,也不至说是太过可惜。

    首回会面对方便狮子大开口,赞了一大通,随后便图穷匕见,询问邻邦国力强盛,是否相互之间应当有所扶持。

    随即划出一道分界线,意思不言而喻。

    不过是小小蕃族,却也敢将这种不经之言脱口而出,真该将他们一举清扫了去,叫他们从此不敢再有此想。

    偏偏是这蕃族所居之处多山多狭小通道,地界虽小,却极难攻克。

    更何况对方此刻只逞口舌之快,倘如结果不称他们的心意,便总是暗中派人混到各处挑事,官府明知道是他们的人,却也拿此无可奈何。

    若对他们举兵,又无正当理由,旁的蕃族人人自危,未尝不会联合起来一并反抗。

    这便是症结所在,拿不住他们的把柄来。

    但是对方的要求却也万万不能答应,否则各个蕃族争相效仿之,结果和方才的情况并无差别,甚至因率先失了城池,更折士气。

    实在棘手,但并非没有解决的法子。

    李卿培又重新审视那张图纸,未尝不能答应。

    还要再私下和对方再见上几面。

    他计算着上一次收到陆远信纸的时日,唤人进来。

    “来人,备车。”

    随后又叫另一人前去秘密给使臣送信。

    被叫来的车夫拿着手里的钱袋子,心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客人,给的银钱这样的多。

    他转头一看,一位面上带着帷帽的男子走出来,后边还跟着个身强体壮的,护院一样的人。

    是了,住在驿站里面的人非富即贵,等会拉上客人尽量少说点话罢。

    车夫问过去哪,心里嘀咕两声,便驾着车朝最大的船坞赶。

    “客官,那边的船已经开走了,下一条船估摸着还没个影儿。”,他到底没忍住,出声提醒。

    他们身上没有带行李,不像是搭船的,但是接人的话——直接去船坞似乎也没有必要。

    叫底下的人看着,等人到了再去接也不迟,只要是约好了的,左右不过是让对方等一等的事儿。

    只听得见里面的人回了一声“多谢”,也不晓得听进去他的话没有。

    倒是跟他一道坐在车外边儿的男人随后便道:“你只管驾车便是,钱两自是分毫不少。”

    马车便就此绝尘而去。

    这一带马车甚少,多的是牛羊车,但大多可乘的人数过少,因而特意找了他。

    驿站在的这条道,往前走上几步路,客栈人满为患,都是近几日住进来的。

    门前有个人原本在张望,看清路过的这辆马车,随即便钻进屋里上楼去,半路被一道声音叫住。

    他一回头,便看见程十在对着他招手,“来,有话问你。”

    他原本紧张的神情由此放松不少,程十他是知道的,都是二皇子殿下派过来的人,只不过——

    虽不必担忧暴露一事,却防不住有人要抢功劳。

    但也无可奈何,他随即便跟着程十进了房间,果不其然,程十问过他怎么一回事,便对他点头道:“这事交给我来传便是,免得都被人抓住把柄。”

    他只得笑着答应,这事便搁下交给程十了。

    码头外边停下一辆马车,车外的护院打扮的男人利落下车,搬下车上的脚垫,对车上的人道:“郎君。”

    驾车的站在一侧,只能看见一只手掀开车帘,里面探出的便是已经带上帷帽的男人。

    已然要入夏,帷帽带着人不会被闷坏?

    帷帽男人还未下车,站着连续咳嗽几声,好容易消停下来,这才缓步叫人扶着踩脚垫下了马车。

    男人默然片刻,摆手示意扶他下去的人将方才一程余下钱两送过去。

    “有劳了,烦请在此等候片刻。”

    “这……太多了些。”车夫本想拒绝,却在看清钱袋子里面所有银钱后睁大眼睛,“郎君这是……”

    “多出的便算作补偿耽误在此的时间。”

    他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没有此人看上去那样病弱,车夫暗中重新观察面前的帷帽男人,他一身素衣,看衣裳的料子应是不凡。头上带着的帷帽恐怕是拿来挡风的物件,除了腰上所系一块泛浅淡绿光的墨玉,再不见旁的坠饰。

    也看不出是什么身份,车夫眼看着对方走远,掂掂手里的钱袋子,若有所思。

    这人从驿站里面出来,便是那位大人交代要盯着的。

    出手真是阔绰啊,和那位的身份恐怕相差不多。

    这么想着,他心中生出几分庆幸——即便对方的身份他一概不知,但能从中间捞到钱,傻子才不干这差事。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约莫在外面等了两柱香的功夫,正想着是不是今儿一下午都要在这等着了,一抬头便看见两个人远远的朝这边来。

    他想了想,还是迎上去。

    “殿下,为何方才在船上故意惹恼那帮……人?”

    虽则秦蒋也认为对方提出来的要求实在欺人太甚,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前几日才留下话,说是回去再考量,今日便不由分说着上来一口回绝对方的要求?

    “立场不同。”

    李卿培言罢,本要再解释,抬眼瞥见一个人朝这边过来了,随即抬手扯动面上帷帽,不再言语。

    “两位,忙完了?”车夫凑上来问话,“是回来时的地方?”

    只见带着帷帽的男人摆手,对方随即开口道:“不必着急,大约还是要再等一等。”

    秦蒋脸上有几分犹豫,随即劝说道:“前日和昨日都没见着人,说不准今儿也不会到了。”

    驾车的看向码头,那边这会看上去不像会再来船的迹象。

    日头早就悄摸往水面上落,再晚些船坞便没什么人在了。

    人都是要休息的嘛,想来不管是什么船,这会儿恐怕也是就近找个船坞停下来了。

    “郎君,水边风大,不宜久待。”

    “我总觉今儿便该到了。”

    秦蒋倒是没再应声——殿下昨日也是这么说的。

    那车夫倘如放在平常,恐怕便会跟着开口劝,但今儿怀里揣着银钱,沉甸甸的,这话便跟着咽下去。

    三个人便都在这嘈杂的码头边上等着。

    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人,听他们的话,像是连着来了有两日了。

    莫不是家中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辈要来?

    此时此刻,船上的南湘子只听得见一阵嘈杂。

    “快到了,各位船客。”

    隐约中听见这么一句话,她便推门而出,带上简单到只剩下一身衣裳和些必须带着的玩意。

    这便到了,她望一眼船坞的方向,心中暗想:恐怕李卿培早到了此处,只希望晚些碰上面。

    既然官家已经派了人来寻药,她只要和李卿培一行人错开来寻到那位药谷谷主便是。

    求假死药一事,倒也没有告知李卿培的必要。

    她还需防备着李卿培,这人惯然擅长动摇人心,她险些真以为她们两个有什么相伴长大的亲厚情谊。

    她初时救他一命本就抱着旁的目的,李卿培的暗中帮助又何尝不是因为要借她的力?

    想清楚这些,南湘子转头瞟一眼码头。

    “……”

    好像看到了一个——不,是两个很是眼熟的身影。

    真是白日见诡,她怎么会将不相干的人认成李卿培和他身边侍卫。

    怕不是在澄羊那边吸进去的迷香还有残余在体内的?

    南湘子闭目摇头,然而再看过去时,因着船逐渐靠岸的缘故,反倒看的越发清楚。

    江面上刮过一阵风,引得水上又是粼粼波光。

    那风也刮过马车旁等候男子所带帷帽,南湘子跟着攥了攥手心。

    原本心里的逃避与忌惮,在看见这个人影的一瞬间——

    变成了一股无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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