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山西东南,昭化城外。

    这里是三河的交界处,也是北府军驻扎的营地,西边五六里外连片的房屋,是随军家属所住之地。

    一两幢土房,和邻家墙背围成的小院内,沿墙边,一口井,加上一片小菜园,小葱,青菜郁郁葱葱。

    还有院角一处小棚,里面传来几只鸡扑腾翅膀的声音。

    沈鸢用棒槌砸着盆里的衣物,脸颊不再白皙,少了些肉,肉骨紧贴,但人看起来特别有活力,挥打着八九斤重的棒槌,也不在话下。

    颜曦在院中缝补衣物,她们正干着活。

    许是太无聊了,也因长时间生活在一起,颜曦大着胆子,缠着沈鸢,让她讲以前的故事。

    这里不是京城,她家落败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在这里也没有人认识她。沈鸢几乎把以前的想法,行事,都和颜曦说了一遍。

    也包括和傅翊周的那一段。

    颜曦听后错愕,感叹一个匪徒居然能登堂入室,换了个身份变成了皇宫近侍。

    “那你还喜欢他嘛?”颜曦挑眉问。

    沈鸢停下了砸衣裳的棒槌,撂在一边,又往盆里添了些热水。

    见沈鸢不说话,颜曦急问:“你说嘛,你就说给我一个人听。”

    沈鸢将褐色衣裳拧成了一团麻花,在颜曦的追问下,她摇了摇头。

    “啊。”颜曦长声叹道。

    许久,沈鸢又说:“我也不知道。”

    颜曦眼睛瞪圆后又眯上。

    “那就是喜欢咯。”颜曦停下手里的活计,勾着脖子望沈鸢,“我娘和我说过,如果一个人一直关注着另一个人,张嘴就能说出关于那个人的事,那就是一定在意那个人。”

    沈鸢闻言,皱着脸颊,唇角外的酒窝凹陷,猫咪纹连到了鼻背。

    “没有吧,可能那时候我年纪也小,经历得也少,所以也分不清楚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颜曦不解,看着神色内敛,只专注干活的沈鸢。

    她们都穿着灰色的布衣,但独独她身形清瘦高挑,捋着的半袖,手臂纤长,肌骨分明。

    她是远远望去,只看身形,就知道是个妙人的女子。但偏偏又不爱说话,只顾着干活。

    “傅翊周你不喜欢,那何大哥你喜不喜欢啊。”颜曦试探着问。

    颜曦口中的何大哥是何霄文,是个往来南北的商人。

    三年前,月华楼火灾那天下午,在沈鸢去前厅前,她知会颜曦,花钱请小厮带着小念去棺材铺买棺材。

    颜曦虽然有疑问,但还是按照她说的去做,并且按她的要求,那一晚住在棺材铺附近的客栈。

    颜曦住在客栈的那一晚,月华楼就发生了火灾,自被街上的吵闹声叫醒后,她再未入睡。

    颜曦早间起床时,听到房客私语,心中正忐忑之时,沈鸢出现了。

    棺材出城前,颜曦假借请棺材铺帮工喝茶,实则掩人耳目,让沈鸢进入了棺材,躺在小念身边。

    又因事先散播了小念因痨病而死的言论,在城门口检查时,棺材铺帮工又附和着说话,守城很顺利地就放她们出城。

    小念并没有死,在嗓子肿块祛除,高烧退后,病被彻底治愈。

    沈鸢本想就此和她两分道扬镳,但颜曦执意要跟她一走,所以她们一路西行,去沈嘉麟被流放的地方,昭化。

    在接近关外的路上,这里除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就是往来南北的商人,还有时不时出来流窜的北方鞑靼骑兵。

    黄土大道上,周边无草无木,狂风一卷,砾沙石子飞扬,远处七八个骑马的,外族装束的模样,踏着马蹄而来。

    往来的人无处遁形,被四方围堵。

    为首一人,他身披寒衣,耳边扎着两股粗辫子,骑在高马上,如鹰的视线向下梭巡,看了几遍,停在了一遮面的人身上。

    他马鞭指着沈鸢,用着让人听不太清楚的汉语说:“遮着黑布的那个,你过来。”

    颜曦紧紧抓着沈鸢的手臂,不让她走。

    就在僵持之时,突然有一男子拱手而立,“大人,这是我家妻子。”

    那人一愣,面色阴了下去,他舔了舔嘴唇,“你是什么东西?”

    男子丝毫不为他们的阵势所惧,面色从容淡然,“我是何霄文,与巴莱忽木海是旧识。”

    一听木海的名字,那人脸色愕然,木海是三部的四王爷,还是他上司的家主。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冒充的。”那人提出质疑,但声音明显变虚,不再笃定。

    何霄文袖子一挥,指向身后那几架马车,“里面装着的茶叶和瓷器,正是这趟我要送到北边去的,今日见到大人,不如就请大人替我转送。”

    此话一出,这一伙骑兵来得快,走得也快。

    马蹄声远去了许久,沈鸢的双腿还像被钉在了原地,没有从将才差点遇险的状态里走出来。

    “你还好吗。”何霄文脸色凝重,反而在面对那些贼兵时更淡定,“你们此行是要去哪?”

    得知她要去昭化,何霄文轻笑,“幸好是同一路,不然我都不知道去哪找你要账了。”

    回过神来,沈鸢才对他说:“多谢公子。”

    那几车的货物本是要运到边城衙门的,但这下倒好,虽然被鞑靼抢了去,但好在也救了一众人等。

    一路上,何霄文带沈鸢找到了沈嘉麟,这一带住着农户或是军队勤务,小念居然在这找到了她的叔婶,李规和方好。

    几乎是见到李规的那一刻,沈鸢就低下了头,假装着咳嗽,又带上了头巾边的遮面。

    李规方好在小念的指引下,赶来感谢沈鸢时,沈鸢只顾着低头,一边的颜曦只能出来应付。

    回了家,等到沈嘉麟从几里外的校场回来,兄妹两人泪眼相顾,颜曦看得也直抹眼泪,她们这一路实在太不容易了。

    叙完旧后,沈嘉麟问沈鸢,“你是怎么从京城来到这的。”

    沈鸢手背擦眼泪,悲伤消失后,变得有些犹疑。

    见沈鸢不说话,沈嘉麟也不再追问,握着她肩膀,看着何霄文和颜曦,“今日我做东,我们去街上酒店吃。”

    这一看沈姓兄妹,浑身写满了故事,他来往南北,广交好友,何霄文欣然答应。

    从那以后,沈鸢与颜曦在北府军里包揽了一些洗衣裳,补衣裳的事务,纵使沈嘉麟再三阻挠,但她们把这项营生干得热火朝天。

    何霄文依旧在边关与南方走动,每每回到昭化,都会给她带来南方的点心和一些玩意。

    他为人风趣,与人好相处,经常拿沈鸢等价他当时舍弃的三车货物,沈鸢知道他是在取笑她,心下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挣到这么多银子,把钱还给他。

    从思绪中清醒过来,沈鸢视线发虚,望着院门口的栅栏发呆。

    “你到底喜不喜欢何大哥呀?”

    颜曦歪着头,她觉得何霄文可要比沈鸢说的那个傅翊周要好多了,她也没见过傅翊周,而何霄文总是和颜悦色的。

    “你不说就是喜欢咯,我觉得何大哥很喜欢你呢,要不然他怎么总是来关照你,每隔一月就来我们这送东西。”

    沈鸢一件接着一件,拧干净衣裳水渍,这时才轻哼了声,说:“他就是在心疼他当初丢的那些东西,我听说好像能值三百多两。”

    “这么多钱!所以你不是更应该嫁给何大哥嘛?”颜曦继续打趣。

    “颜曦!”

    沈鸢有些恼了,回头看着她,认真地说:“何大哥是个好人,我这种无福之人,还是不要去耽误人家,他应该娶那种非常贤惠专一的人。”

    其实,每当看见火光,沈鸢心中都有无尽的恐慌。

    月华楼大火的那一夜,她用自己诱骗廖飞,骗他喝下了带有迷药的酒,因他武艺高强,她怕放火杀不死他,所以又准备了毒药七星海棠,抹在了烛台尖上,趁他昏迷,捅在了他的腹部。

    之后就是,她将白日里从木工那偷来的一桶漆油,按照线路,泼在了房间内的不同角落,目的是为了让火一开始能够燃得不那么猛烈。

    扔下火折后,她出了门,碰见小厮,小厮问她,她还说廖飞在里头睡着了,不要去打扰。

    她算准了时机,偷着从后门翻出。

    其实她知道,那一夜,会有很多无辜的人死于那场大火,但她只能这么做。

    沈鸢对颜曦说完话后,低下了头,水盆里的倒影逐渐多出了火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似乎也变成了哀嚎的悲鸣。

    “沈鸢,沈鸢……” 何霄文攥着他的双肩。

    有人在唤着她的名字,沈鸢视线逐渐清明,不知何时,她已经涕泗横流,眼角眉梢通红。

    “诶呀,作孽啊,这到底是怎么了。”颜曦只是一时跟她说了些梯己话,没察觉到有什么严重的。

    但是她能感受到,沈鸢好像想到了她不想回忆的事情。

    何霄文也顾不上礼仪,打横抱起沈鸢,送她回房歇息,沈鸢视线还停在那些洗干净的衣裳上,嘴里喃喃道:“衣裳还没晾。”

    颜曦没听见,但是何霄文离得近,听得最清楚。

    “你好好休息,我来晾。”

    从里屋出来后,何霄文叹了声气,他一早就劝过沈鸢,不要去替人洗衣裳,缺什么他会送来,可她偏偏就要吃苦。他又去找她哥,她哥也劝不住。

    晚间,沈嘉麟回家,颜曦和何霄文的侍从已经做好饭。

    桌上,沈嘉麟和何霄文喝酒,颜曦就默默地吃饭。

    一杯酒后,何霄文放下酒杯,说:“京城变天了,夏长荫被缉拿,而且是斩立决,被弃市西口。他爹夏杨则是革职,剥夺所有家业,打回了原籍。”

    沈嘉麟闻言瞪大眼眶,双眼湿润,白色瞳仁上满是血丝。

    何霄文郑重看着好友,“沈兄,你要被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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