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羽……”

    滑动手机的动作一顿。抱胸倚着墙面,站在半洲酒店门廊下的短发女人闻声转头,垂在脸颊两旁的不对称编制耳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好久不见。”

    男人个子很高,比穿了高跟鞋的她还要高出半个头,视线往下落的时候,头也有意无意地低了下来,一张脸端正俊朗,好像上世纪武侠剧里的正派英雄一样,看不出是什么心情。

    容羽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就有了预料,但一转头看见那张十年没见过的脸后,眼睛还是因为震惊而不自觉睁大了,心跳的声音响亮得甚至盖过了门廊外密集狂乱的雨声。

    “沈睿——”

    门廊前方,立在花坛中央的喷泉在雨天也依然运作,翻涌着白浪的泉水一次一次地冲上半空,又一次一次地摔回池子里,它的声音被暴雨吞没,它的努力被暴雨模糊,柏油马路上驱车通过的车主一心看着前方路况、门廊下衣着正式的迎接员背着手望着远方出神、酒店内被暴雨耽误行程的旅客掀开窗帘短暂地往天上瞧了一眼,没有谁留意它。

    “你这几年……在做什么?”

    大雨如注,那道低沉的嗓音却仍旧十分清晰。高中毕业的头一年,容羽经常在梦里和这个声音对话。梦醒后睁开眼睛,她看着头顶的床帘,听着大学舍友洗漱的声音,总要发好一会愣。

    不过后来慢慢地就不会这样了。

    “没什么……上学、毕业、工作,”容羽按了按眉角,习惯性地偏头扯出个笑容来,“一般人不都这样吗。”

    她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的。

    “你什么时候回海川的?……我问林翩他们,他们都说你没打算回来了。”

    “我是没打算回来,也回不来。这次是我妈住院了,没办法。”

    “阿姨住院了?出什么事了?”

    沈睿的眉头皱了起来。容羽好似没看见一样地把目光移到了别的地方。沈睿看起来真的很担心,仿佛他和连面都没见过的容羽的母亲是互相引为知己的忘年交。

    “跳广场舞的时候不小心把腰扭伤了而已,毕竟是过了六十的人。”容羽心不在焉地说。

    还是老样子啊,沈睿。

    “你们家……”

    “沈睿!”

    烫了卷发,化着淡妆的女人一手挎包,一手拖着一个小号的行李箱从大堂内快步走了过来,伸出手招呼示意的时候,无名指上的小方糖钻戒格外明显。

    “你结婚了?恭喜啊。”容羽摁亮手机屏看了一眼,“我叫的车到了,先走了,拜拜。”

    沈睿愣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容羽已经撑着伞走进暴雨中了。

    “等——”

    “沈睿!这么巧你还没没走啊?我老公刚到停车场。你叫了车吗?要不干脆坐我们家的车回去?你们不是还约好——怎么了,沈睿?”

    女人顺着沈睿的视线往前看去,只看见暴雨从灰白色的天空倾泻而下,整个世界都在为此战栗。

    沈睿呼出口气,闭眼捏了两下眉心。潮湿粘腻的空气大概让他觉得有些难受了。

    “没事……抱歉,你刚才说什么了?”

    -

    容羽接到那通电话是在一天前的下午。

    上午学生们回校领成绩单,她虽然今年不做班主任了,但也还是被叫回去开会,布置任务:九月份时,学校会迎来新一批的学生,如何帮助这群高一学生做好初高衔接,打牢高考基础,关键就看这个暑假了。

    年级主任在会议桌前口若悬河挥斥方遒,容羽和一群年轻老师就并排坐在墙边的红色塑料凳上埋着脑袋琢磨晚上该上哪吃顿大餐来犒劳幸苦了一学期的自己。

    散会后,容羽和几个相熟的同事约好晚上六点在天桥底鸡煲门口见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补觉,连手机都没来得及从帆布包里拿出来。

    等她被来电铃声吵醒,卷着被子从床上翻下来到处找手机的时候,窗外已经是黄昏了。

    “喂……哪位?”

    困意纠缠,容羽又闭着眼睛爬到了沙发上躺下,脑袋枕住棕熊玩偶,拉起浅色的沙发盖布盖在肚子上。但沙发太短了,她上半身陷在沙发里,右脚却只能踩在藤席地垫上。

    “闺女,是妈啊。你连你妈的电话号码都不记得了?”

    “……”

    容羽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后,默不作声地把自己从沙发上撑了起来。沙发盖布飞快地从她的身体上滑了下去。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容羽把手机调到免提状态,放在奶白色的小茶几上,走到冰箱前。

    冰箱摆在一进门的右手边,顶上铺着块香芋紫的桌布,桌布上摆着的玻璃冷水壶底部沉着几片无籽柠檬。容羽蹲下身打开冰箱的冷冻层,拿出了一盒按压式的冰格模具。这台冰箱大概有些老旧了,冷冻室内的三层塑料筐推拉时不仅总发生卡顿,而且全都拉到一半就拉不动了,拿放东西时,动静大得像在抢劫。

    冰块在透明的塑料盒里哐当作响,被电流从几万公里外运输而来的人声则在钢筋混凝土的方块盒子里横跳。

    “你这说的什么话……哼,算了,和你爸一样,都是些没良心的。我都住院了,也没人想着说来探望探望我……”

    四个抽屉式收纳箱在冰箱左边垒高,被容羽当成了柜子用,摆上了几款常用的杯子。

    “怎么?你哪里不舒服?”

    容羽没什么意义地回头看了一眼手机,打开冰格,拿起塑料铲哐地一声铲起数颗球形冰块倒入离自己最近的玻璃杯中。叮叮当当,很是好听。

    “唉,别提了,我前几天晚上跟杨采阿姨去公园跳舞,踩到一块翘起来的地砖把腰给扭了,真是笑死人了。”

    “医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就是要你妈天天交钱做检查呗。唉,不过也真是倒霉,你说天天那么多人去那公园跳舞都没事,怎么轮到你妈就把腰给扭了。那地砖也不知道坏了多久了,政府也不管管,你妈反正也不是那种会去闹事的人,哪天把哪个小孩哪个老头绊倒了……”

    “哎对了,你们学校放暑假了吧?住我隔壁病床的那个阿姨说她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也有编制,而且就喜欢找老师,你要不什么时候抽空回来跟人家认识一下?”

    容羽端着满杯的柠檬水坐回沙发上,笑了一声:“你操心别人家儿子娶老婆的事干嘛?不如想想今年过年你儿子要是带了个外国人回来,你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人家吧。”

    “你这孩子,又说什么傻话,我干嘛要操心别人家儿子?我是操心你。”

    “那你慢慢操心吧,我洗澡去了。晚点再找你。”

    容羽挂断电话,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呆,一点一点地喝完了手里的柠檬水后,才拿起手机给备注为林雪棋的联系人发去消息:

    【我买了明天上午的高铁票回去,到时候帮你找个护工什么的,你现在一个人在医院小心点,晚上就待在病房叫个快餐随便吃点先,别想着下去吃食堂。】

    【……算了,你想吃什么,地址给我,我帮你点吧。】

    -

    容羽打着伞站在连锁水果店绿底白字的招牌下面,拿出手机搜索哪些人不能吃榴莲。扎马尾辫的年轻店员注意到她,从店里迎了出来,热情问候。

    “麻烦,帮我开个榴莲。”容羽收起伞,随手丢在门口后,跟着店员走进店里。

    店里空调开得很足,又有两台立式的冷藏展示柜。几分钟后,容羽提着两盒榴莲迈出店门,差点就叫翻腾的热浪掀了个跟头。

    当她撑着伞顶着烈日走进海川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部的2号楼时,里层的头发已经全被后颈渗出的汗水打湿,黏糊糊得贴在了皮肤上。

    林雪棋住在3楼25病区骨科66号床。

    容羽本来想搭电梯,但电梯刚降到一楼,门还没开的时候,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个躺在平板车上的病人和两台长满管子的仪器脚步很快地从拐角处走了过来。

    躺在平板车上的那个人,身上盖着草绿色的医用被,脸上罩着透明的氧气面罩,头上戴着天蓝色的手术帽,显然是刚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

    一个年纪约在五十岁左右,装扮朴素的女人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荧粉色登山包小跑着追在后面,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喊谁的名字,但每个音节都被她急促的呼吸声撞碎了。

    电梯门打开。一个金黄色工服的外卖员举着手机冲出来,机械女声一句接一句的订单提醒烟雾似地朝反方向飘了回来。

    “请让一让,请让一让!”举着吊瓶的医护人员大声喊。

    人们就让开了。

    医护人员推着平板车和仪器走进电梯厢。背着登山包的女人紧随其后跑了进去。

    电梯门关上了。

    一个人离开人群朝楼梯间走去。一个人在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跳转成2后伸手按下了上升键。

    容羽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也朝楼梯间走去。

    “这是你大女儿啊?”

    右腿打着石膏,两鬓已经发白的女人拄着拐杖从病房外走进来,看见容羽坐在进门第一张林雪棋的病床旁边给她递塑料手套,啧啧感叹起来:“哎呦,这么漂亮。肯定已经谈对象了吧?”

    林雪棋笑呵呵地戴上两只塑料手套:“没有,她都没谈过,所以我都替她急死了。马上就奔三了,还连结婚对象都没个着落。”

    容羽一言不发地打开塑料盒递过去。

    “……怎么不叫人啊!”林雪棋接过塑料盒,转头压低声音给容羽使眼色。

    “呵呵呵,没事,整这些干嘛。”女人在病床边沿上坐下,把拐杖靠床头柜放好后,才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右腿搬到了床上。她的病床在林雪棋病床的右边。

    林雪棋吃起了榴莲。容羽起身拎着床头柜上的热水瓶去走廊尽头接了满壶温水回来时,她正好吃完了手里的那一盒。容羽就把另外一盒也拆开来给她了。

    “你这女儿真孝顺。”打着石膏的女人说,“现在这个时候榴莲刚出来,最贵了。我也爱吃,不过每次都只买一点过过瘾。”

    “我这是病号才有的特殊待遇。”林雪棋笑得合不拢嘴,“她平时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的。”

    “也可以了。现在的年轻人,工作都忙。我儿子也是一样。”

    “你儿子以后要当官的,忙点是应该的。我家这个是老师,周一到周五忙忙也就算了,周六周日还有什么好忙的。她又不搞课外培训。”

    “老师也要看学校的嘛。小学的那些什么体育老师音乐老师最轻松了。”

    “也是。她教语文的。一个人带三个班。之前还是班主任。”

    “哦。那单位应该会经常组织联谊吧?没有中意的?”

    “学校还会管这些?她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啊?”

    林雪棋吃惊地转过头。

    “对了,你们初中的家长群里在组织同学聚会,刚好你回来了,我给你报个名你去参加一下吧?也是一个途径啊。”

    “是啊,以前的同学最知根知底了,还有感情基础,比我们乱介绍好得多。”打着石膏的女人附和道。

    “看我心情吧。”容羽微笑道。

    林雪棋接着说:“也不知道是你们哪个同学发达了,把地方定在了那个半洲酒店。你知道的吧?你弟办满月酒的时候在那里摆席,花了你爸十几万呢。多少人结婚都没这么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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