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千寻仍沉默不语。

    “那个,陈老师,先把申津妈妈请出去吧,”年级主任说,“也好平复一下心情。”

    门关上了。

    年级主任的语气缓和下来,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和蔼地说:“千寻啊......”

    窦千寻霍然起身,像躲避毒蛇一样嫌恶地离他八丈。

    年级主任的笑容僵了一下,勉强道:“千寻,来,坐,我又不是老虎嘛,那么怕做什么?”

    他耐心道:“你妈妈呢,说你弟弟生病了,要带他去医院,暂时没空来学校。我知道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这样,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在下周升旗仪式上给申津同学道个歉,这个事儿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见窦千寻仍沉默,他开始慢慢地换了一副面孔,声音冷下来:“窦千寻同学,你知道按照校规,校内斗殴是什么样的下场吗?劝退!你自己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想想你的家人!你这样会给所有人带来麻烦!”玻璃茶杯狠狠地跺在她面前,如同无言的威胁。

    轰地一声,窗外雷电猝不及防地炸响,年级主任被吓了个踉跄,连带着茶水都晃动。

    那一瞬千万伏闪电映亮了窦千寻极其特殊的双眸——倒映出他心底所有龌龊心思的,内含流光而不动的凤眸。

    “可是带来麻烦的不是我呀。”她轻轻说。

    -

    三小时前。

    教室里乱作一团,学生们紧盯着黑板上的数学答案,抬头一次批一题。

    “学委,你能不能抄快点?”“我靠!为什么选C啊!”“我单选全对!”“抄谁的啊,申津?”“去你妈的,老子运气好!”

    “都让让,学委你不用抄了,成绩出来了!”一个矮胖的戴眼镜小男生拿着一张纸宣读。

    “申津,137!”

    班里一片哗然。申津坐在前排同学的桌上,煞有介事地挥手致意:“承让,承让,都是运气!”

    “......”

    “窦千寻,75!”

    窦千寻在这一刻背着包走进教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嘲讽、不屑、同情,千人千面。

    她平静地移开目光,走到教室最角落里的位置里坐下,放下书包。

    课桌里空空如也。

    她静了一会儿,起身推开盥洗室的门。果不其然,洗手池里湿漉漉地躺着她的所有书本。

    窦千寻回头,冷冷地扫视全班,被目光扫到的同学都事不关己地低下头,一脸冷漠地刷题。

    “第23题,解,冒号。”

    四周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一个个子较高、带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拿着她的卷子夸张地读着。

    “第24题,解,冒号。第25题,解,冒号,已知数列{an}满足a1=1,记Sn为数列{an}的前n项和......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把题目抄了一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申津边嬉皮笑脸边拍桌子,“小豆子,你天天周末去学编导就学了个这?”

    “还给我。”窦千寻轻轻说。

    气氛霎时变了。几个戴着眼镜的“好学生”漠然地端起练习册和纸笔,起身走出教室。大部分学生都边赶作业,边冷眼等着看一出好戏。

    “哎我说小豆子,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我们都没上过编导课,就你上过,你怎么一回到教室就不声不吭的?你起码得告诉我们大家伙儿,翘了那么多学校补课去外面机构学的,到底是什么呀,大——导——演——?”

    “哎,大导演,学的什么呀,说说看呗?”申津边上趴着一只瘦猴,不怀好意地笑着。

    “还、给、我。”窦千寻一字一顿道。

    气氛再一度僵持。

    一个正在写作业的瘦小女生忽然开口道:“申津,你再打扰大家写作业就扣你平时分。还给她。”

    申津顿时僵了,窦千寻走上前冷冷看着他,拿了一下卷子,拿不动,于是狠狠一扯,走回走位坐下,将卷子塞回书桌。

    四周又响起一阵轻笑。

    申津脸色青紫变幻了一阵,为了挽尊,转头跟身边那瘦猴笑道:“哎,你看过《霸王别姬》吗?就里面那小豆子,被一个老太监搞了,我估摸着窦千寻平时去机构都看这玩意儿,然后老师跟她就学着电影里俩人这样,做——”

    变故在这一刻陡然发生。

    申津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冲到跟前,然后拳头逐渐变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鼻子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四周响起尖叫声和起哄的欢呼。

    他用手撑着旁边的地板踉跄着站起来,想也没想,抄起身边的椅子反手一砸,结果又被更重的一拳砸翻在桌椅中,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淌了出来。他朝下巴抹了一把,惊恐地看见了满手掌的鲜红,于是一仰头,晕了过去。

    “去叫老师!”那瘦小女生焦急地喊。

    窦千寻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戴上口罩,随便摸了两本还算干净的书装进书包,然后单肩背上,起身走出了教室。

    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人挽留。

    -

    久悬不落的暴雨终于轰地倾泄下来了。

    窦千寻发着高烧,嘴唇苍白,眼尾泛红,碎发紧紧贴在下颚,一副落拓模样站在公交站台,裤脚被溅起的狂雨淋湿成深色。

    公交车到站,她将书包顶在头上,上了车。

    车里空无一人,窦千寻靠着窗边坐下,脑袋昏昏沉沉。她强撑着打开书包,数了一遍所有退学手续,让司机在末站提醒自己下车,然后安心地昏了过去。

    -

    隐隐约约,模糊视线中有几个看不清的面孔,自己仿佛在不断颠沛。

    空气中传来消毒水的味道,老头老太身上的腐朽味,新生儿的奶味......还有,Chloe的绿丝带,有一点冷清的酸味。

    窦千寻彻底放心下来,抓住一只滑嫩的手臂,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

    -

    眼前物象渐渐清晰,窦千寻往左一瞧,一个青春靓丽的长发女孩正翻着自己的书包。

    窦千寻一歪头,就倒进了那女孩的怀里。

    “醒啦?一边儿去!”那女孩嫌弃地把她的头推开,拿着退学通知单,拍在她面前,“说吧,怎么回事儿?”

    “......”

    “你不说是吧?”程无双点了点头,作势要走。

    “别!”

    程无双重新坐下,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说。”

    窦千寻无奈,只得一五一十地道来。

    “嗯嗯,”程无双仍给五花八门的人发着消息,耳朵却灵敏得很,“你把校董的外甥打了,然后他们把你劝退了?”

    窦千寻点了点头,疑惑道:“你在给谁发消息?”

    “哦。”程无双终于发完了消息,把手机一扔,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在给你爸妈、我爸妈、我老师、我同学等一大批人马报备呢。我一放学就看见你昏倒在公交车站那儿,那小脸白的,跟个尸体没两样。”

    窦千寻一阵愧疚,心道真是给司机添麻烦了。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上来。”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吃呢?”窦千寻愣愣地问。

    程无双一脸无语,拿出手机打开自拍功能对准她。

    此刻的窦千寻的脸上缠满绷带,手背上扎着吊针,点滴药水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流进血管里。

    “你要是想这副模样冒雨出去吃饭,你就自己拿着点滴瓶。”

    窦千寻在躺椅上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程无双艰难地提着塑料袋跨过哭闹的小孩、一堆伸长的腿,坐下来打开盒子。

    “哇,蛋糕!”窦千寻立马坐起来,眼睛都看直了。

    “得了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程无双嫌弃道,拿着叉子挖了一块送到她嘴边,“啊——”

    窗外暴雨轰隆,点滴室里却好似世外桃源,到了饭点,弥漫着一股猪脚面的味道。总有小孩在哭,夹杂着大人的骂骂咧咧和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手机外放声,吵闹却温馨。

    窦千寻低头尝了一口,甜丝丝的,好久没吃蛋糕了。鼻子一酸,眼泪啪嗒掉下来。

    “哭什么?”程无双伸手给她擦了,“跟那群官僚主义的东西无话可讲,大不了来我们学校呗。”

    窦千寻怔怔抬头:“真的?”

    “假的!”程无双不耐烦道。

    -

    三月中旬,白下市很突兀地下雪了。

    冰河月冻,晓陇云飞,灯火煌煌如碎金。沿着秦淮河畔走,一步一潋滟。

    窦千寻背着包孑然一身在桥上走着,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透着说不出的寂寥。

    脸颊上青色的伤痕转为黑紫,然后又在药膏中逐渐消肿,只是还留着浅浅痕迹。生命是一段不可中止的旅程,再难捱的时光也只能硬着头皮熬过去。

    窦千寻有时很想暂时将灵魂抽离出来悬停在半空,让肉-体独自待在原地,不管它是死是活,通通无所谓,只求灵魂自由。

    她仰着头呼吸,让凌风从鼻子一路灌进整个体腔,寒凉顺着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引起浑身一阵战栗。

    宁可痛苦,不要麻木。

    忽然,她眼尖地看见桥沿卧着一只瘦弱的猫儿,前足微微抽搐,身躯在飞雪中发着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掉进河里去了。

    窦千寻立刻在雪地里屈膝半跪下,口里喵呜喵呜地叫着,向它伸出一只手。

    那猫似乎饥饿到了极致,弓起背,浑身毛竖起,口里乌鲁乌鲁地发出警告,样子无比戒备。

    窦千寻思忖片刻,转身从书包里翻出一支猫条,远远地伸过去。

    猫条似乎有用,那猫渐渐放下了戒备,乌鲁声小了,试探着站起来。但由于漫天飞雪,它的身体僵硬,难以动弹。

    窦千寻另一只手摸索到一根树枝抓在手里,屏息着,趁那猫盯着猫条注意力被分散时,悄无声息地将那树枝绕到猫身后一捞。

    电光火石间,雪色映亮了她纯透的双瞳,她举起的双手的侧影温柔又坚定,如同一束月光倾洒在人世间。

    半僵的猫稳稳掉进怀里。

    然后猛地炸毛、跳开、跑远。

    “过河拆桥!”窦千寻痛斥它的行为。

    猫一溜烟地跑了,很快没影。

    “不过呢,做流浪猫也挺好,”窦千寻自言自语,一边走一边踢着小石子,“起码很自由。”

    秦淮河仍一片寂静,偶尔传来零星涛声,夹杂着游人笑语。

    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个少年放下摄影机,垂眸看着相片。

    他眉目冷淡,额前碎发半遮住眸光,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片刻后,他又将摄影机重新举了起来,对准了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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