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委员王子俊近来急得连长三个口腔溃疡。
他们班走了狗屎运，合唱节超常发挥，又被校领导选送去参加枫林市青少年合唱比赛。
然而离比赛还有两天，钢伴来不了了。
正是暑假，钢伴同学骑着新买的山地车，得意忘形，被刚起步的公交车撞出去三米远。人没事，只是骨折了。
……是手臂骨折。
王子俊在的普通班，绝大多数同学是老实上课写作业的做题家，就指望考个好大学。不像国际班那些全面发展的富二代，凑一凑能凑出个交响乐团。
占用同学们的暑假排练已经怨声载道，这时候还要他找到一个会弹钢琴、技术不错、能在两天之内把伴奏摸熟的“同学”……
王子俊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从外面看去，这家位于城中村边缘的“爱迪生琴行”还算窗明几净。几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手腕上下颠着，吃力地在琴键上半敲半摁。
绝望在王子俊心中油然而生。两天之内找到人顶上，感觉跟让这帮小孩和郎朗二重奏一样困难。
他犹豫间，有人推门出来，热情招揽：“同学，学琴呀？来来来，进来看，我们学什么乐器都有！”
这人大概是琴行老板，穿着又宽又长的中式衬衫，脚着黑色布鞋一对，胡子邋遢，卷发下藏着几根脏辫。
典型的艺术家装扮，没混出头那种。
王子俊摆摆手：“不不不，我是来找……”
老板热情上手挽他，胸前一串不知什么石头的项链，甩了王子俊一脸：“哎呀，进来聊嘛！找教材啊？我们都有！”
“我想找个人，”王子俊终于嚷出来，“会弹钢琴的！”
十分钟后。
琴行老板转着手腕上的银手镯，良久才说：“我们这真有一个人符合你的要求。”
“真的？”王子俊眼睛亮起来，“是高中生吗？”
“不是，小你们一届，刚中考完，这不，暑假闲得慌呢。”提到这人，琴行老板啧啧称奇，“这姑娘特别厉害，被臻嘉艺中钢琴系录取了，而且还拿到了助学金！臻嘉艺术中学呐，可牛了！你听过吧？”
“臻嘉啊？”王子俊闻言就泄气了，“我早去那边问过了。他们的学生翘得很，看不上我们这种场合，也不愿弹流行歌曲，没人愿意。”
“你放心吧，这位一定愿意。”琴行老板往沙发上懒懒一靠，继续不急不忙盘手镯。
“如果是女生？她……”王子俊有点难开口，“我们学校的女生都是短发，校规要求的。她愿意剪头发吗？”
“嘿，敢情你不是请外援，是请演员啊？”老板惊得声量大了些。
王子俊吓得急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小声点，不让请外校的人嘛！”
“那……应该也是愿意的。”老板小声嘟囔。
“她在哪？”王子俊半信半疑，感觉顺利得有鬼，“我去哪找她？”
老板看了眼钟：“在练琴。快结束了，还有几分钟吧。”
这几分钟可谓漫长，因为老板一张嘴叭叭地没停过：“我叫艾迪，所以琴行干脆就叫艾迪生，多好，琅琅上口！哈哈！你叫什么名字？王子俊，哦，文艺委员。可以啊，男生搞文艺！老哥我欣赏你。在哪上学啊？枫林市十三中？这么近！不就前面那路口嘛，哎呀，我去过。这样，你帮我宣传宣传，你同学来学琴，打七折！女同学呢，我安排这最帅的男老师教，霖安音乐学院毕业的！那叫一个风流倜……”
王子俊烦得不行，嗯嗯哦哦附和好久，终于来了个人打断：“这是给我的吗？谢啦。”
有个女生站在他们桌边，指了指桌上的橙汁。
她压根没管橙汁到底给谁，话音一落，拧开瓶子就仰头猛灌，气势非凡。
“哎这是我的！”艾迪跳起来去抢，没抢到，“万静纯，你你你有点太嚣张了啊！”
“唉，今年夏天好热啊，练得我渴死了。”叫万静纯的女生把橙汁重重一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隔壁……呃，他是？”
万静纯这才发现还有个人。
艾迪打个响指：“我给你找的锻炼机会！”
她狐疑坐下，看这两人像看贼。
虽是文艺委员，王子俊对艺术生一向敬而远之。画着大浓妆，顶着五彩斑斓的头发上学——还没老师管！
不过这位万静纯只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素着张小脸，干净秀气，甜美自然。似乎挺守纪律一好学生，让他燃起几分希望和信赖。
王子俊进入正题，把要求说了一遍，万静纯爽快地答应下来：“行，一千块。不过你给我找顶假发吧？我朋友说我短发不好看。”
“你要收钱？！”
王子俊的希望又尽数破碎。
“不然？”万静纯学着他惊讶的样子，嘴脸顿时变得很奸诈。
王子俊痛心疾首。要他一个高中生拿一千块出来，他还不如接下来48小时不吃不喝马上学会钢琴自己上场。
艾迪及时斡旋：“哎，一千有点过分了啊。这个，据我所知，这位，呃，文艺委员，应该没有这么多公共开支预算。”
“哈哈哈哈哈还预算……”万静纯被逗得上气不接下气，挥挥手，“算了，你身上有多少钱，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你是土匪啊？”艾迪吓得立马护住他的宝贝手镯，攥紧胸前那串珠子。
王子俊只好掏掏口袋：一把零钱，五块十块的。一个电子手表，屏幕碎的。两个校徽，零食包装袋，饮料瓶盖……
万静纯叹气：“书包里呢？”
王子俊立马抓紧书包：“值钱的都在这了。”
“哟，”艾迪大声起哄，惹得琴行里其他人扭头看了过来，“包里是不是有情书啊！”
趁着王子俊被艾迪打趣发窘，万静纯清点好了那把零钱，八十四块七毛。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虽然吧，路有点窄。
她在艾迪这的练琴卡快到期了。以往父母总是按时帮她续上，但今年可能家里果蔬店生意太忙，可能正值水果上市旺季周转不开，也可能哥哥在大学那边花销大，反正父母把这茬忘了。
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她都初中毕业了，城中村里好多孩子中考完就不上高中，帮父母干活打下手。她不赚钱就算了，还花钱，万静纯很惭愧。
八十四块七毛……
万静纯瞄了一眼琴行价格表。这笔钱，加上抠抠嗖嗖攒的零花钱，这段时间捡塑料瓶的钱，刚好够续50个小时的琴卡。
不多，也只能这样了。而且王子俊一看也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哪可能随随便便就拿出一千块。弹个伴奏而已，举手之劳嘛。
“行，谱子给我吧！你带了吗？”万静纯大方伸手，“趁我还在琴行，练完正好回家吃晚饭。”
“这么一会儿就能练好？”
那可是四页谱子，正反面满满当当的，还得左右手加一只脚配合。
王子俊迟疑地打开书包，拿出几张纸：“给你，就这首。”
万静纯扫了一眼：“噢，还好。”
“还好？我们老师说了，这首歌要弹得非常凄婉，柔美，悲怆……”
王子俊喋喋不休堆砌形容词，艾迪忽地把头往书包口一伸，大声嚷起来：
“嘿哟！还真有情书！！！”
万静纯：“给我看看！！！”
王子俊霎时红着脸，抢走书包落荒而逃，只来得及丢下一句“明天下午五点枫林十三中小西门等我”。
万静纯追着他背影，幸灾乐祸大喊：“假发你得搞定啊！我没钱买！”
她权衡一番，没再留下来练琴。琴行一小时起划卡，这么点疏疏落落的片段，十五分钟就能搞定，干脆明天再来和其他曲子一起练，免得浪费时间。
她跟艾迪道了别，就捧着谱子，轻声唱着，沿着枫河旁的人行道，享受着傍晚潮湿的晚风吹拂，慢悠悠回家去。
快到村口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一栋栋自建房在昏暗的天色中沉默，方方正正、高矮各异的窗口渐次亮了灯，点点温馨的萤火，漂浮在深蓝的天幕中，璀璨也渺小。
万静纯的家就在那片萤火里。
她把谱子折起，收进裤子口袋，加快了脚步。刚要拐弯过桥，余光突然瞥见河边有个模糊的身影。
枫河从枫林市穿城而过，下游流经城中村这段，河道窄了，水也浅了，河边只有些铁丝网围着。
她定睛一看，那人居然从铁丝网上的破洞钻了进去，局促地站在一点点陆地边，望着河流，一言不发。
她捡瓶子都没这么拼呢。
万静纯想了想，走近叫了声：“喂。”
那人闻言，偏过头看了看她。
他大概和万静纯同龄，正是抽条的年纪，身段瘦削颀长，比万静纯高了不少。大热天的，却穿着件灰色长袖连帽衫，跟当下一切格格不入。
或许是光线太暗，视线短暂交错一瞬，他那双深邃冷峻的眼睛里，似乎有许多情绪在翻涌，又似乎空无一物。
“你干嘛到里面去啊？很危险的。”万静纯问。
那人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一扭头，背对她，语气不甚愉快：“关你什么事。”
电光火石间，一个恐怖的想法如惊雷般击中万静纯——
他想跳河。
万静纯急急走近，左手伸进破洞抓住他的帽兜，右手扒住铁丝网：“你出来，不然我就叫人过来了。”
他懒洋洋地，没当回事：“放开。”
万静纯才不放，还挑衅地拽了拽他。
大概是村里人都热情爽朗，没什么边界感，万静纯便也沾染了点管闲事的毛病。
而且此时四下无人，使命感更加遽然萌生。要是他真一个扑通下去，除了她，还真没人看见了。
万静纯劝得很老套：“别冲动嘛。你死了，爸妈会很伤心的。”
“那也不错。”
这么诡异的话，这么诡异的逻辑——
他说着说着，居然偏过头，朝万静纯笑了笑，白皙的一张脸上全无血色。
万静纯大为震撼：“……他们对你不好吗？”
“他们逼我练琴。”
那人漫不经心甩出一句，没有多余解释，仿佛都没指望她听懂。
“练琴？你也在艾迪那学琴吗？”万静纯一愣，心想难怪他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是。”那人这回反驳得快，“我不认识你。”
万静纯点点头：“……也是。”
这人虽然打扮简单，却自有一股矜贵高傲之气，五官轮廓更是精致不凡，是个实打实的帅哥胚子。确实不像村里那些顶着太阳疯跑、帮家里打下手的粗野男生，肯定也不会在艾迪那学琴。
万静纯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
她穿着哥哥淘汰给她的宽大T恤，脚上那双发黄的运动鞋，是前年妈妈在村上地摊淘的便宜货，清明节去上坟的泥点还留着，没洗干净。
那肯定不会认识了。
“你不喜欢弹琴吗？我觉得能把曲子顺利弹下来的那一瞬间很有成就感，对吧！哦，我也会弹琴，没想到吧？”
那人眼里闪过几分转瞬即逝的惊讶，似乎真没料到。
但很快他又没兴趣般，视线垂向潺潺流水：“嗯。”
万静纯大方道：“其实我以后很想当钢琴家，不过我家比较穷啦，买不起自己的钢琴，这样练习的时间就比别人少，根本赢不了嘛。没关系！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这样我都还在坚持，你也不要随便放弃嘛。”
他仍是漠然吐出个字：“嗯。”
万静纯还以为他有所动摇，小声劝：“其实……你爸妈应该也是为你好吧？毕竟老师说了，不疯魔不成活嘛，不练习就是没办法掌握演奏技术的，手指和肌肉功能也不能很好开发，更不用谈表现力啦，理解啦，自己的风格什么的。”
“……嗯。”
良久，那人才应了一声。
“加油。”他突然果断转身，扯开万静纯在他帽兜上的手，又推了一把她的肩，“大钢琴家。”
然后他面无表情往后一仰，落入河中。
他们班走了狗屎运，合唱节超常发挥，又被校领导选送去参加枫林市青少年合唱比赛。
然而离比赛还有两天，钢伴来不了了。
正是暑假，钢伴同学骑着新买的山地车，得意忘形，被刚起步的公交车撞出去三米远。人没事，只是骨折了。
……是手臂骨折。
王子俊在的普通班，绝大多数同学是老实上课写作业的做题家，就指望考个好大学。不像国际班那些全面发展的富二代，凑一凑能凑出个交响乐团。
占用同学们的暑假排练已经怨声载道，这时候还要他找到一个会弹钢琴、技术不错、能在两天之内把伴奏摸熟的“同学”……
王子俊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从外面看去，这家位于城中村边缘的“爱迪生琴行”还算窗明几净。几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手腕上下颠着，吃力地在琴键上半敲半摁。
绝望在王子俊心中油然而生。两天之内找到人顶上，感觉跟让这帮小孩和郎朗二重奏一样困难。
他犹豫间，有人推门出来，热情招揽：“同学，学琴呀？来来来，进来看，我们学什么乐器都有！”
这人大概是琴行老板，穿着又宽又长的中式衬衫，脚着黑色布鞋一对，胡子邋遢，卷发下藏着几根脏辫。
典型的艺术家装扮，没混出头那种。
王子俊摆摆手：“不不不，我是来找……”
老板热情上手挽他，胸前一串不知什么石头的项链，甩了王子俊一脸：“哎呀，进来聊嘛！找教材啊？我们都有！”
“我想找个人，”王子俊终于嚷出来，“会弹钢琴的！”
十分钟后。
琴行老板转着手腕上的银手镯，良久才说：“我们这真有一个人符合你的要求。”
“真的？”王子俊眼睛亮起来，“是高中生吗？”
“不是，小你们一届，刚中考完，这不，暑假闲得慌呢。”提到这人，琴行老板啧啧称奇，“这姑娘特别厉害，被臻嘉艺中钢琴系录取了，而且还拿到了助学金！臻嘉艺术中学呐，可牛了！你听过吧？”
“臻嘉啊？”王子俊闻言就泄气了，“我早去那边问过了。他们的学生翘得很，看不上我们这种场合，也不愿弹流行歌曲，没人愿意。”
“你放心吧，这位一定愿意。”琴行老板往沙发上懒懒一靠，继续不急不忙盘手镯。
“如果是女生？她……”王子俊有点难开口，“我们学校的女生都是短发，校规要求的。她愿意剪头发吗？”
“嘿，敢情你不是请外援，是请演员啊？”老板惊得声量大了些。
王子俊吓得急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小声点，不让请外校的人嘛！”
“那……应该也是愿意的。”老板小声嘟囔。
“她在哪？”王子俊半信半疑，感觉顺利得有鬼，“我去哪找她？”
老板看了眼钟：“在练琴。快结束了，还有几分钟吧。”
这几分钟可谓漫长，因为老板一张嘴叭叭地没停过：“我叫艾迪，所以琴行干脆就叫艾迪生，多好，琅琅上口！哈哈！你叫什么名字？王子俊，哦，文艺委员。可以啊，男生搞文艺！老哥我欣赏你。在哪上学啊？枫林市十三中？这么近！不就前面那路口嘛，哎呀，我去过。这样，你帮我宣传宣传，你同学来学琴，打七折！女同学呢，我安排这最帅的男老师教，霖安音乐学院毕业的！那叫一个风流倜……”
王子俊烦得不行，嗯嗯哦哦附和好久，终于来了个人打断：“这是给我的吗？谢啦。”
有个女生站在他们桌边，指了指桌上的橙汁。
她压根没管橙汁到底给谁，话音一落，拧开瓶子就仰头猛灌，气势非凡。
“哎这是我的！”艾迪跳起来去抢，没抢到，“万静纯，你你你有点太嚣张了啊！”
“唉，今年夏天好热啊，练得我渴死了。”叫万静纯的女生把橙汁重重一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隔壁……呃，他是？”
万静纯这才发现还有个人。
艾迪打个响指：“我给你找的锻炼机会！”
她狐疑坐下，看这两人像看贼。
虽是文艺委员，王子俊对艺术生一向敬而远之。画着大浓妆，顶着五彩斑斓的头发上学——还没老师管！
不过这位万静纯只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素着张小脸，干净秀气，甜美自然。似乎挺守纪律一好学生，让他燃起几分希望和信赖。
王子俊进入正题，把要求说了一遍，万静纯爽快地答应下来：“行，一千块。不过你给我找顶假发吧？我朋友说我短发不好看。”
“你要收钱？！”
王子俊的希望又尽数破碎。
“不然？”万静纯学着他惊讶的样子，嘴脸顿时变得很奸诈。
王子俊痛心疾首。要他一个高中生拿一千块出来，他还不如接下来48小时不吃不喝马上学会钢琴自己上场。
艾迪及时斡旋：“哎，一千有点过分了啊。这个，据我所知，这位，呃，文艺委员，应该没有这么多公共开支预算。”
“哈哈哈哈哈还预算……”万静纯被逗得上气不接下气，挥挥手，“算了，你身上有多少钱，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你是土匪啊？”艾迪吓得立马护住他的宝贝手镯，攥紧胸前那串珠子。
王子俊只好掏掏口袋：一把零钱，五块十块的。一个电子手表，屏幕碎的。两个校徽，零食包装袋，饮料瓶盖……
万静纯叹气：“书包里呢？”
王子俊立马抓紧书包：“值钱的都在这了。”
“哟，”艾迪大声起哄，惹得琴行里其他人扭头看了过来，“包里是不是有情书啊！”
趁着王子俊被艾迪打趣发窘，万静纯清点好了那把零钱，八十四块七毛。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虽然吧，路有点窄。
她在艾迪这的练琴卡快到期了。以往父母总是按时帮她续上，但今年可能家里果蔬店生意太忙，可能正值水果上市旺季周转不开，也可能哥哥在大学那边花销大，反正父母把这茬忘了。
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她都初中毕业了，城中村里好多孩子中考完就不上高中，帮父母干活打下手。她不赚钱就算了，还花钱，万静纯很惭愧。
八十四块七毛……
万静纯瞄了一眼琴行价格表。这笔钱，加上抠抠嗖嗖攒的零花钱，这段时间捡塑料瓶的钱，刚好够续50个小时的琴卡。
不多，也只能这样了。而且王子俊一看也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哪可能随随便便就拿出一千块。弹个伴奏而已，举手之劳嘛。
“行，谱子给我吧！你带了吗？”万静纯大方伸手，“趁我还在琴行，练完正好回家吃晚饭。”
“这么一会儿就能练好？”
那可是四页谱子，正反面满满当当的，还得左右手加一只脚配合。
王子俊迟疑地打开书包，拿出几张纸：“给你，就这首。”
万静纯扫了一眼：“噢，还好。”
“还好？我们老师说了，这首歌要弹得非常凄婉，柔美，悲怆……”
王子俊喋喋不休堆砌形容词，艾迪忽地把头往书包口一伸，大声嚷起来：
“嘿哟！还真有情书！！！”
万静纯：“给我看看！！！”
王子俊霎时红着脸，抢走书包落荒而逃，只来得及丢下一句“明天下午五点枫林十三中小西门等我”。
万静纯追着他背影，幸灾乐祸大喊：“假发你得搞定啊！我没钱买！”
她权衡一番，没再留下来练琴。琴行一小时起划卡，这么点疏疏落落的片段，十五分钟就能搞定，干脆明天再来和其他曲子一起练，免得浪费时间。
她跟艾迪道了别，就捧着谱子，轻声唱着，沿着枫河旁的人行道，享受着傍晚潮湿的晚风吹拂，慢悠悠回家去。
快到村口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一栋栋自建房在昏暗的天色中沉默，方方正正、高矮各异的窗口渐次亮了灯，点点温馨的萤火，漂浮在深蓝的天幕中，璀璨也渺小。
万静纯的家就在那片萤火里。
她把谱子折起，收进裤子口袋，加快了脚步。刚要拐弯过桥，余光突然瞥见河边有个模糊的身影。
枫河从枫林市穿城而过，下游流经城中村这段，河道窄了，水也浅了，河边只有些铁丝网围着。
她定睛一看，那人居然从铁丝网上的破洞钻了进去，局促地站在一点点陆地边，望着河流，一言不发。
她捡瓶子都没这么拼呢。
万静纯想了想，走近叫了声：“喂。”
那人闻言，偏过头看了看她。
他大概和万静纯同龄，正是抽条的年纪，身段瘦削颀长，比万静纯高了不少。大热天的，却穿着件灰色长袖连帽衫，跟当下一切格格不入。
或许是光线太暗，视线短暂交错一瞬，他那双深邃冷峻的眼睛里，似乎有许多情绪在翻涌，又似乎空无一物。
“你干嘛到里面去啊？很危险的。”万静纯问。
那人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一扭头，背对她，语气不甚愉快：“关你什么事。”
电光火石间，一个恐怖的想法如惊雷般击中万静纯——
他想跳河。
万静纯急急走近，左手伸进破洞抓住他的帽兜，右手扒住铁丝网：“你出来，不然我就叫人过来了。”
他懒洋洋地，没当回事：“放开。”
万静纯才不放，还挑衅地拽了拽他。
大概是村里人都热情爽朗，没什么边界感，万静纯便也沾染了点管闲事的毛病。
而且此时四下无人，使命感更加遽然萌生。要是他真一个扑通下去，除了她，还真没人看见了。
万静纯劝得很老套：“别冲动嘛。你死了，爸妈会很伤心的。”
“那也不错。”
这么诡异的话，这么诡异的逻辑——
他说着说着，居然偏过头，朝万静纯笑了笑，白皙的一张脸上全无血色。
万静纯大为震撼：“……他们对你不好吗？”
“他们逼我练琴。”
那人漫不经心甩出一句，没有多余解释，仿佛都没指望她听懂。
“练琴？你也在艾迪那学琴吗？”万静纯一愣，心想难怪他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是。”那人这回反驳得快，“我不认识你。”
万静纯点点头：“……也是。”
这人虽然打扮简单，却自有一股矜贵高傲之气，五官轮廓更是精致不凡，是个实打实的帅哥胚子。确实不像村里那些顶着太阳疯跑、帮家里打下手的粗野男生，肯定也不会在艾迪那学琴。
万静纯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
她穿着哥哥淘汰给她的宽大T恤，脚上那双发黄的运动鞋，是前年妈妈在村上地摊淘的便宜货，清明节去上坟的泥点还留着，没洗干净。
那肯定不会认识了。
“你不喜欢弹琴吗？我觉得能把曲子顺利弹下来的那一瞬间很有成就感，对吧！哦，我也会弹琴，没想到吧？”
那人眼里闪过几分转瞬即逝的惊讶，似乎真没料到。
但很快他又没兴趣般，视线垂向潺潺流水：“嗯。”
万静纯大方道：“其实我以后很想当钢琴家，不过我家比较穷啦，买不起自己的钢琴，这样练习的时间就比别人少，根本赢不了嘛。没关系！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这样我都还在坚持，你也不要随便放弃嘛。”
他仍是漠然吐出个字：“嗯。”
万静纯还以为他有所动摇，小声劝：“其实……你爸妈应该也是为你好吧？毕竟老师说了，不疯魔不成活嘛，不练习就是没办法掌握演奏技术的，手指和肌肉功能也不能很好开发，更不用谈表现力啦，理解啦，自己的风格什么的。”
“……嗯。”
良久，那人才应了一声。
“加油。”他突然果断转身，扯开万静纯在他帽兜上的手，又推了一把她的肩，“大钢琴家。”
然后他面无表情往后一仰，落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