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从万静纯视野里消失了,只余下“扑通”一声闷响。

    一个人而已,水花声能有多大。

    可正因为是个活生生的人,那声音又如核弹爆炸般恐怖。

    万静纯下意识伸手去抓他,但离得太远,只是搞笑地挠了挠空气。

    而后她几乎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钻进破洞,没多想就跳了下去,以至于根本忘了自己不太会游泳。

    说不太会都夸张了。去年哥哥上大学前教她那阵,也就是勉强能浮起来。

    落入河中的一瞬,人仿佛被传送到另一个世界,夏日的炎热尽数退去,河水湿寒,冷彻心扉。

    挣扎许久,万静纯终于浮出了半个头,拍打着水,胡言乱语,鼻腔咽喉因进水而又酸又痛。

    她渐渐找回些平衡,想尽力往岸边游,可四肢没有力量,也不听使唤,脑袋逐渐因死亡迫近而崩溃。

    我还没有去新学校弹过一天琴呢。

    但我是为了救钢琴人才而死,也算是死得悲壮,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泰山了。

    希望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要太难过。

    ……完蛋了,我还收了王子俊的钱!

    在悲凉的自我安慰中,眼前和耳里,渐渐只剩死寂和黑暗。

    突然又有什么声响大作,一切又变得清爽起来——万静纯稀里糊涂辨认好久,才听出是蛐蛐声。

    那个跳河的男生,不知怎么,居然揪着她衣领,勉强把她扯出了水面。

    他很快换了个姿势,游到她背后,伸手轻轻托住她后劲,像一只鲸鱼驼着落水的倒霉人类,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去。

    河水微凉,这个求死之人的背,却非常努力地撑起她。

    万静纯稳定而滑稽地把鼻子保持在水面上喘着气,感动得有点想哭。

    两人无言漂着,无奈和恐惧的心思各自流动了不知多久,河道右侧终于出现一个可以供人爬上去的小平台。

    他没犹豫,抵住水流作用力,把她往岸带:“扶好。”

    她脑袋虽然懵,在求生意志下死死扶稳了岸边,另一只手又下意识反抓住他:“你不上去吗?”

    微凉的浪翻涌,好一阵,他既没甩开她的手,也没说话。

    万静纯累得已经没了情绪:“你救我,说明你也知道,活着更好,对吧。”

    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好像真把他说服了。

    他彻底认了般,无声爬上了岸,又去拉她。

    颇费了一番力气,万静纯像只死鱼一样,瘫在陆地上,咳个不停,第一反应居然是他的手指很有力气,基本功肯定很深厚。

    她又咳得大声了点,竭力证明自己呼吸通畅,绝无贪图帅哥人工呼吸便宜之不良居心。绝对没有。

    他意外的运动细胞不错,这么一折腾,还有力气挤衣服的水,语调平静:“不自量力。”

    万静纯在心中辩白也没有吧?到头来,她也算是拦下他,做了件好事啊。

    ……虽然他好像就是被她刺激的。

    ……虽然还差点把她自己的命给搭上了。

    万静纯休息一阵,坐起来,见他在挤裤管的水,突然大叫不好,去摸自己裤子口袋里的谱子,早没救了。

    那人见她捧着一坨废纸发愣,莫名其妙:“这什么?”

    “谱子。”万静纯捻起一看,“惨了,早知道刚才练好再回家。”

    “什么谱子?”那人又问。

    “《送别》。你应该听过吧?经典曲目呢。”讲到钢琴,万静纯来了点力气,自我安慰,“没关系,反正不难,明天到了再现场练。”

    他像是嫌她没完没了,又像是觉得时机正好,转身就上了连接小平台的长梯,缓步走了。

    连再见都没说一句。

    万静纯自知追不上,索性重新瘫倒再休息一阵,长舒一口气,真·送别了他:“再见。”

    等到八月份,万静纯新续的琴卡又告急时,万秀俊回家了。

    他听闻了妹妹浑水摸鱼助力合唱比赛、挺身而出救下轻生少年的暑假传奇后,大为感动,并送了她一张市里高档琴行的练琴卡。

    万秀俊大概猜到妹妹是因为练琴卡到期了,又不好意思向父母提,才搞出这么多事儿。

    万静纯接过,乐开了花:“等我当上钢琴家了,也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万秀俊嫌弃:“你最好是当上能挣钱的钢琴家。”

    “这琴行很贵吧?哥,你哪来的钱?被富婆包养了吗?”

    “……龌龊!是我的奖学金!我打工!我省吃俭用!”

    有哥哥解决后顾之忧,又经过一个暑假的苦练,万静纯身着洋气精致,令全枫林高学生眼红的臻嘉艺中校服,走进高一3班的教室时,可谓意气风发。

    此时,她的人生规划稚嫩而清晰:接受名师指导,成为顶尖的钢琴家,在全世界办巡演,弹遍经典曲目,和顶级交响乐团合作……

    以及赚大钱。

    全然不知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虽然家境比不上其他同学,万静纯在臻嘉过得还是左右逢源、顺风顺水。

    学校给大家分配了专属琴房,她再也不用为了续琴卡苦恼。

    她是今年唯一的助学金获得者,一开学就自带人气,第一堂大课,又凭普罗科菲耶夫第七奏鸣曲第三乐章震撼全场,迅速坐实了寒门天才自强不息的讨喜人设。

    不过,饶是万人迷,也有滑铁卢的时候。

    班主任给她安排的新同桌郑笛是个重度社恐。

    除了万静纯主动说几句“早上好”“我先走了”,两人几乎没聊过正经的天——甚至郑笛说“早上好”时都不敢正眼看她。

    和万静纯玩得好的同学,趁郑笛不在,轮番前来致以哀悼:

    “她上课会小声念念叨叨,突然开始补妆!”

    “她到底为什么要把粉底涂那么厚……”

    “你们有没有觉得她琴弹得也超烂,我怀疑是走后门进来的,她们家超级有钱。”

    “对啊,她说话还结巴,面试怎么过的。”

    不止是性格。万静纯本就瘦得没几两肉,郑笛甚至还比万静纯小了几个尺码,弱得像根豆芽菜,再加上她瑟缩的肩,又厚又重的天然卷刘海,确实第一眼就很难讨人喜欢。

    到底是同桌,两人互相借个便利贴、抄份习题、帮忙接水的事儿越来越多,总算培养出几分熟稔。

    当然,主要是万静纯没心没肺,老去骚扰人家,刷刷好感。一来二去的,郑笛总算在某天自习课主动向万静纯请教乐理题。

    万静纯颇受宠若惊,草稿纸写了满满两大页解答。郑笛懵里懵懂看完,写了个纸条略表对学霸的仰慕:“要是我像你一样聪明就好了!”

    万静纯挺惊喜。看来郑笛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呆。

    甚至会用感叹号呢!

    她笑着回了句:“要是我像你一样有钱就好了,我也想坐小轿车来上学,还有戴白手套的司机给我弯腰开门。”

    这玩笑又开得太过了,郑笛肉眼可见的窘。万静纯只好扔了草稿纸,凑她近了点讲小话:“我想问很久了,请问你的司机送你到学校之后,临别前会跟你说‘小姐慢走’吗?就像偶像剧里面一样?”

    郑笛认真道:“差、差、不多……”

    万静纯捶胸顿足:“真好啊!有钱真好啊!”

    她这副想发作又忌惮纪律委员的怂样成功惹笑了郑笛。

    郑笛:“我、我觉得,你骑,骑自行车也、也很好,很自、自由。”

    万静纯点点头:“嗯……也是。我也很喜欢我的自行车,我哥哥以前用的,但他去外地上大学了,就传给了我,有种传承感,你懂吧!”

    郑笛也点点头:“嗯,嗯。我也、也喜欢,自行车。”

    万静纯:“你会骑自行车?”

    郑笛:“……不会。”

    而后连她也觉得自己过于离谱般,笑了起来。

    万静纯也伏倒在桌上无声大笑,只露出小半张脸,朝郑笛做了个夸张的口型:“那你在喜欢什么啊!”

    下了自习,万静纯决定趁热打铁,邀请郑笛一起去吃学校附近的便宜刨冰,也让大小姐感受感受平民生活,开开眼界。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再不吃,天气就冷了,会感冒的。”

    郑笛心想十分有道理,答应得很严肃,真有点要微服私访那气质:“好、好的。”

    秋光灿烂,空气微凉而干燥,两人收拾好书包,欣然前往。

    可刚出教室没多久,欢快的氛围便戛然而止。

    钢琴老师吴大群剃了个短短的寸头,身着一件教导主任同款POLO衫,在走廊训斥两个人。

    臻嘉艺中不是普通高中,很多事儿靠自觉,老师鲜有这么严厉的。因而两人看见吴大群那因为度假晒得黑炭似的脸,在空中挥斥方遒的右手,吓得一哆嗦。

    万静纯啧啧称奇,小声问:“平时吴老师挺好的呀,谁惹他了?”

    “不、我,看、看不见,脸。”郑笛突然想到什么,语气带了点从没见过的活泼,“是不是,是、早恋,早恋被发现了?”

    “啊?”开学不到一个月,万静纯听说的偷摸暧昧男女已经不下五对,“他们……管得过来?”

    他们有在管吗?万静纯摇头无奈。

    身后,吴大群的音量和怒火又大了些:“周煜,你钢琴弹得再好,不会做人又能走多远?学艺先学德!”

    郑笛抓紧万静纯的胳膊:“怎么、是,是周煜?”

    这名字耳熟,万静纯隐约在闲聊里听过。

    1班和2班的学生,都是小学就在臻嘉就读的学生直升上来的。3班的学生,是高中扩招来的菜鸟,缺乏历史熏陶文化沉淀。

    不过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小琴童才参加的攀比游戏。万静纯一个领助学金的,压根没放在心上。

    周煜这个名字,总是在3班同学抱怨1班的人太有优越感时出现。说他出身音乐世家,年年考第一,为人很傲,拿奖很多,诸如此类。

    两人正好转了个弯,万静纯趁机回头偷瞄一眼,愣了。

    太阳下,居然站着那天一心寻死,却最后救了她的人。

    他就是周煜?

    那他还挺……善良的。

    哦,也挺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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