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个字把宋轻和惊得呆在原地,拿帕子的手悬在空中,一时间没了动作也没了言语。

    凡无忧却不罢休一般,竟是啜泣起来,又跺了跺脚,扭着身子坐到椅子上,开了口又是语出惊人。

    “我们都那样了,他怎么能娶别人。”

    丝绸绣花的帕子被拽得变了形,宋轻和一时脑中混乱得没法思考,这些字句她都认得,但从没这么陌生过,坐直起身,她冷声呵道:“都出去。”

    原本能留在里屋的都是信得过的贴身丫鬟,但瞧着这形势,宋轻和不敢冒险。待人都退了出去,关紧房门,只剩下母女二人,凡无忧的哭喊声更是大了起来。

    宋轻和丢了帕子奔过去,她这辈子从未这般焦急紧张过,双手紧紧攒着女儿的肩膀,开口时都有些结巴。

    “你……谁……,谁说要娶你?”

    虽是问句,但到了这般田地,话说到这份上,她只是需要一个肯定的回应,也没等凡无忧开口,宋轻和有些颤抖着继续说出那个人。

    “二皇子吗?”

    她双眼瞪圆瞧着女儿的每一处细微表情,试图找出一点玩笑的迹样,但并没有。

    凡无忧听到这个人更是伤心了,愤懑嘟囔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没等宋轻和做出反应,她的怨念接踵而至,“要了我的身子……”

    “住嘴!”

    宋轻和慌忙抬手捂了她的口,下意识环顾四周,门窗紧闭着,有人把守,不会有事,但她还是被这脱口而出的话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

    对一个女子来说,名声比命都重要,那个宋妙妙的事还没完呢。不管过程如何,一旦发生了这种事,都是女子吃亏,传出去都会被人诟病,女儿这般要强,如何还能做人?

    呵斥和动作都激烈而突然,凡无忧被吓得愣住,声音止了,眼泪却汹涌起来,滚烫的泪珠顺着宋轻和的手往下流淌。

    长这么大,凡无忧还没被母亲这般呵斥过,莫说是母亲,别人也未曾这样对她,一时间真被唬住了,只敢默默流泪,不敢有别的声音。

    宋轻和此刻也顾不及她的情绪了,见她一时半会不会再开口,这才松了手。

    宋轻和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境地,这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在哪发生的……

    在她的印象里,女儿同二皇子走得并不近,点头之交罢了,很偶尔一次的碰面,二皇子还会看在凡骁义的面上称呼凡无忧为表姐。

    凡无忧天天念叨着要嫁个世家子弟做正室夫人,从未提起过宫里半句,更何况之前她都没进过宫,也从未提过二皇子分毫。

    宋轻和感觉自己的头皮突突地跳,这事打得她措手不及,若不是性格使然稳重淡定些,她怕是要一头栽倒下去了。

    深呼几口气,稳住心绪,方才的那些问题只有女儿知道,宋轻和目光直视她,实在做不出什么平淡的表情,只能语气尽量缓和。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细细同我说清楚。”

    凡无忧见母亲这般严肃,也不敢再扭捏耽搁,用袖子擦擦眼泪,小声将整件事一一道来。

    那日清墨领着凡无忧去逛御花园,她对目光所及的每一件事物都很好奇,有时会盯着看上好一阵,两人走得慢,等到了御花园,凡无忧更是被争奇斗艳的花团锦簇看呆了,欣喜得不行。

    走得更慢了。

    清墨生性胆小怯懦,时常被凡筱然训斥,但面对宫外来的看起来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将军府庶女,她又神气自傲起来,看着凡无忧流连忘返事事都新奇的模样,她心中很是不屑。

    庶女就是庶女,看个花园都能兴奋起来,一股子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

    跟在凡无忧身后,清墨时不时就翻个大大的白眼,仰着头抿着唇,鼻孔里的鼻毛都清晰可见,偶尔有路过的宫女太监像是看猴一样也新奇地看着她们,清墨更是鄙夷起来。

    这个庶女自己没见过世面还带着她一起丢脸,实在可恨。

    凡无忧则是沉浸在惊叹和羡慕中,也没注意到清墨的神情,毕竟在文德宫是这个宫女对她毕恭毕敬,她还有些受宠若惊,也完全想不到短短一会就大变了样。

    她继续细细欣赏着御花园的一草一木,过了个垂花门,看到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碧辉煌的锦鲤池时,凡无忧下意识回头看清墨,想分享自己的惊喜。

    没曾想看到了她脸上还没来得及褪去的鄙夷和上翻的白眼。

    这个看起来温声细语的小宫女,竟也有这样不屑不耐烦的神情。

    凡无忧脸上的笑意尽散,看着清墨高高在上的鄙夷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发现的慌乱和无措,脸色涨的通红,嗫嚅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狡辩的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凡无忧最初的尴尬难为情和一丝小心翼翼转瞬便被愤怒和不甘填满,自己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小姐,她一个低贱的宫女,怎么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真以为身在皇宫里就能高人一等了?

    笑话,卑贱的人永远都是卑贱的,皇宫里的狗也不过是条狗罢了。

    瞧着她楚楚可怜悔恨自责的模样,凡无忧心里没有丝毫波澜,贱人装给谁看呢,方才不是高傲得很吗。

    凡无忧心想定要狠狠责罚这贱婢才能解了她心里恨,越想越气,等不到回去文德宫,她现在就想给她几个耳光,手还没扬起来呢,一道嬉笑声就从垂花门处传了出来。

    “这镯子还真不赖。”

    原本受了风寒说不出话,本该在好好修养的,锦衣华服的三公主官锦安被人拥簇着缓步走来。

    少女抬起手臂,对着透过树枝的阳光看着滑落至小臂中间的翡翠镯子,闪着晶莹剔透的光,她露出满意欢喜的笑来,称赞的声音清脆分明,没有一丁点生病的痕迹。

    “舅舅府上可真是好东西不少,一个妾室竟也能出手这般阔绰,她们倒是命好,跟着凡家享福了。”

    话音刚落,官锦安也看见了冷脸带着怒气看向自己的凡无忧,她不紧不慢收回手,稍微敛起点笑,极挑衅地挑挑眉,眼睛自上而下扫视一番,眨眼时缓慢又轻浮。

    唇角的笑加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让她的神情看上去极具嘲讽意味,被人撞破装病和说闲话,她丝毫不尴尬,更没有什么内疚之情。

    反而是愈发狂妄起来,就这么似笑非笑的睨着人,一步步靠近。

    清墨的鄙夷让凡无忧愤恨,但官锦安的轻视却让她生出一股无力的自卑感来。

    少女的衣裙装扮简单精致,一看就知道必定金贵非凡,那镯子确实衬她,显得人端庄娴雅。

    凡无忧自认算得上是昌南城中名列前茅的美人,今日进宫她和母亲都打扮得隆重繁复,本来是极美的,但官锦安的打量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用力过猛的小丑,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但骨子里的自尊鞭策着她不能弯腰,心中其实已经难为情到想逃离了,面上仍旧挺直了腰板,直愣愣地和官锦安对视。

    清墨见到自家主子,原本有一瞬害怕,但看到两人像是不对付,瞬间又神气了起来,鄙夷的白眼甚至比方才还要夸张。

    这个动作神情大大取悦了官锦安,她笑出声来,完全不把凡无忧放在眼里,在她看来,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庶女,还不值得她亲自出手,让一个宫女来倒是刚刚好。

    “哎哟~”

    摇曳生风地路过面色冷得快要结冰的凡无忧,官锦安特地用戴了镯子的那只手拂过额角,状似不适,声音却是清朗的。

    “这天怎么这样热,晒得人都要中暑了。”

    凡无忧用牙齿咬着腮肉,不应声也不看她,心中升起稀碎绵长的悲愤不甘,从前她厌恶不屑官锦安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她理解人家有这样做的实力。

    还是厌恶,但也多了些羡慕,她自以为锦衣玉食的金贵生活,在官锦安看来不值一提,皇宫建筑得像仙境一般,哪里是将军府能比得上的。

    母亲舍不得拿出来的珍藏的镯子,在她嘴里也不过得了句“还不赖”,最可怖的是,这样的身份鸿沟,凡无忧此生都没办法跨越。

    哪怕她真能嫁进尚书府做正室夫人,也远远比不上官锦安的身份尊贵,权贵再怎么权势滔天也还是臣子,臣子永远都要俯首于皇室。

    就像她方才应该规规矩矩行礼的,若是官锦安计较起来,定是她的不是,但可悲到,人家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她是谁,不在乎她的任何言行举止。

    凡无忧憋着一口气,面色铁青,也没了再逛下去的兴致,她想着等官锦安走了她就回去,至于清墨,一定要禀告贵妃娘娘严惩。正想着呢,刚走过去的官锦安又开口了,语气有些不耐烦。

    “怎么还愣着不动呢,去搬冰盆呀——”

    “清墨”

    声音不远不近,刚好落入两人耳朵里,清墨欣喜着应是,摇头晃脑跑着去追官锦安,临走前还又白了凡无忧一眼,嘴里念念有词,“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

    凡无忧背对着她们,听着官锦安嬉笑着走远,整个御花园安静下来,偶尔有路过的宫女太监,但没人理会她,都是低着头快步离开。

    后宫这样大,凡无忧根本不知道回去的路,心中的情绪再也收不住,委屈,不甘,愤懑,尴尬……

    一股脑喷涌而出。

    她站在一团月季花前,眼泪断线般流了下来,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她以为是她们折返回来,慌忙用手去擦脸,用力颇大,脸颊霎时就通红一片。下一瞬一道干净清亮的声音响起,含着笑,温柔又宠溺。

    “哭花了脸可就不美了哟。”

    “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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