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很快就到了元宵节。

    自打那一日在长公主府相聚,几人一直也没再见过面。

    官凤仪没出宫,元纪澜这个侍卫自然也就无需陪同,便整日去看禁军和女子军。凡尘泥倒是四处跑,今日海棠苑,明日金玉阁,甚至去了文丞相府上。

    文济世和凡尘泥虽是师徒关系,但其实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凡尘泥依着文济世的教诲看书学习,偶尔私下见一面答疑解惑,文济世教他一些道理。

    随着凡尘泥长大,两人见面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文济世本就不求回报,他最是清楚凡尘泥是个好苗子,不希望凡家抓住他跟自己有私交的把柄而为难他,因而主动要求两人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哪怕后来凡尘泥被凡家抛弃,做到了太师保,文济世也从未想过出面认领他这个徒弟,以此居功自傲。

    凡尘泥自幼经历了诸多困苦,文济世知晓他的不易和愤懑,因而也没要求他一定要舍己为人,良善大义,他只求凡尘泥做任何事时问心无愧,绝不可成为奸佞宵小之辈。

    因而凡尘泥成为官凤仪的伴读时,文济世并不知两人之间的纠葛,他知道他是为了复仇,为了报复凡家,说白了就是想利用官凤仪的身份地位权力。

    但文济世也知道凡尘泥本质上就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受了很多伤害的缺爱的孩子。

    凡家仗着战功作威作福,祸害百姓,凡骁义在军中威望颇高,皇上忌惮他,怕他领兵作乱,到时候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受伤的都是百姓,因而不敢过于压制,只能偶尔借着一些由头敲打敲打。

    凡尘泥想要对抗凡家,对付凡骁义,于国于民于他自己都是好事,文济世并未阻拦,他只是提出了唯一的一个请求。

    “永远不要伤害云和。”

    “她是一个好孩子。”

    凡尘泥感激文济世,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算无遗策,能对抗凡家的自己,因而他应下了。

    他没说自己抵命救了官凤仪,文济世救过他,官凤仪也救过他,他抵命救她也算是报恩了上。总归他要对付的是凡家又不是官凤仪,况且那个考验必须是他爱上官凤仪,甘愿抵命,只要他不动心,两人自然相安无事。

    他报他的仇,而后隐居山林,她过完最后这一年,而后赴死。

    凡尘泥没必要也不会伤害她。

    这是原本的设想。

    但这世上多的是意外和转折,凡尘泥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爱上官凤仪,甚至到了甘愿再次抵命的地步。

    他选择今日来看望文济世,就是想同他告别,明日朝阳升起时,他应该就已经死了。

    文济世见到他很意外,但也很高兴。

    “你怎么来了,青天白日的,被人看见不好,凡骁义一向不喜文家,再因此记恨于你不是平添烦恼吗?”

    凡尘泥快步上前搀住站起身迎过来的文济世,扶着他坐下,而后跪着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这才起身笑着应话。

    “如今整个昌南都知道我师承于您,无需再躲藏了,何况凡家早都将我赶出了府,他们管不着我,您就放心吧。”

    文济世闻言也不再纠结于此,自上而下打量着眼前言笑晏晏,风华正茂的徒弟,他笑意加深,眉目间俱是欣赏之意,声音都清透不少。

    “你如今很好。”

    “脸上笑多了,人也通透了”,他收回目光,端起茶盏饮了口茶,伸手指了一旁的凳子,“坐下吧,别拘着了,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凡尘泥听话坐了下去,提壶添了茶,脸上蕴着笑,恭敬听着文济世的话,“我虽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利索,但也听得到外头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你们做得很好。”

    凡尘泥脸上笑意不变,心里却是更加欣喜起来,许是分别在即,听到自己和官凤仪被同时提起,他竟然都觉得欢喜不已。掩下心中的情绪,他诚恳回道:“是殿下慧心巧思,我不过是搭把手。”

    文济世将他的神色一一尽收眼底,颇为公正道:“你不必自谦,你们两个都是我一手教导过来的,各自的能力我还是了解的,云和聪慧过人,你也不差,两两配合相得益彰,都是好孩子。”

    他这样说了,凡尘泥也没再驳老师的话,但他心里是真心实意觉得一切其实都是官凤仪的手笔,他不过是沾了她的光,偶尔商讨时出了点小提议罢了,没有他,官凤仪照样可以做好。

    人贵在自知,他确实博学聪明,但也不得不承认官凤仪的优异,这世上聪明的人不少,博爱大义的也不少,但两者兼具的却是不多。

    官凤仪难能可贵的就是长了一颗系着家国百姓的心。她身居高位,权势滔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做的都是利国利民之事。

    这是凡尘泥永远比不过她的地方。

    也正是他甘愿再次抵命的原因之一。

    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爱她,因而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但不可否认,两人相处的这些日子,凡尘泥像是经历了一场洗涤,他见识到了一个真正博爱仁义的人,官凤仪活着比他活着更有价值。

    但若真要说什么大爱无私,心怀天下,其实不是的。他只是爱屋及乌,她祈愿国泰民安,那他的心愿便也是如此。

    文济世看着凡尘泥的神情面色,虽是不确定不明白,但几乎可以肯定,他今日有些古怪,因而再三想了想,还是关切开了口:“你可是有什么心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凡尘泥失笑,他如今真是什么也藏不住,心思情绪外露,别人一瞧一个准。

    他不懂,其实感情的事就是这样的,哪怕你拼尽全力锁起来埋在心底,它也会从眼睛里,从鼻子里,从嘴巴里溢出来。

    凡尘泥没打算说出他跟官凤仪之间的事,既然已经做好打算,好好告别就是,他敛起点笑,十分自然接上了话头,“老师慧眼,我还真有一事想讲给您听听。”文济世眯着眼点了点头,示意凡尘泥说下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死了。”

    文济世原本噙着笑翕眼等后话,听了这一句倏然睁开眼,还皱了点眉,但瞧着自家徒弟一副认真的模样,他便也没说话,继续听着,只是更专注了几分。

    “灵魂脱离身体,进入无边的黑暗中,那里荒芜、凄冷、没有尽头,但我能瞧见还活着的人,我看着凡家如日中天,他们过着奢靡富贵的生活,对我的死不屑一顾,无人为我伤心吊唁。”

    “死去原来并不会解脱,反而更加痛苦。”

    文济世额头的沟壑更深起来,他微张着嘴,像是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凡尘泥扬起笑以示安慰,继续轻声描述“梦境”,“许是上天见我实在可怜不甘,竟是让我又活了起来——”

    头发花白的老者听了这话眉头又舒展开来不少,这大起大落,实在叫人紧张,文济世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茶润润嗓子,呼出两口长气,这才又看向自家徒弟。

    凡尘泥等他喝完茶呼完气,又继续说起来。

    “我决心整治凡家,让他们为曾经做的那些坏事付出代价,而后好好活下去,不再受限于父兄的桎梏,努力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看着老师愈发舒展的眉头,凡尘泥也跟着笑起来,口中未停,“后头发生的事与如今很像,皇室建立了禁军,重筑边关,凡家一如既往地狂妄自大,骄傲自负,最后失了民心也丢了军心,彻底完蛋。”

    “皇上立了太子,这位储君乃民心所望,实至名归。他才干出众,乐观善良,胸怀大爱,心系百姓,后来承继大统,励精图治,边关再无战乱,云庆数十年昌盛繁华。”

    一口气说完后头的故事,凡尘泥也端起茶盏喝茶润口,静静等着老师的反应。

    文济世努着嘴,手来回捋发白的胡须,听得很是认真,这故事跌宕起伏,虽说前头曲折,但结局很好,因而他点点头朗声点评道:“是个精彩的梦。”

    稍顿几息,他看向凡尘泥,笑着问他:“那你呢——”

    “你可否如愿过上了想要的日子?”

    从前的凡尘泥几乎没得到过关爱,文济世悉心教导他,却也没那么多精力处处照看他,后来他遇到了官凤仪,成了他的伴读,真切感受到了被人记挂被人好好对待的感觉。

    原本以为万分满足,心中不会再有波动了,可老师轻轻的随意的一个问句再次掀起了涟漪。

    除了官凤仪,除了家国命运,文济世也在关心他,关心这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徒弟。

    凡尘泥一瞬间很想流眼泪,他甚至要忍不住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了,老师会心疼他,会赞扬他,兴许还会劝他好好活下去。

    但他不会说。毕竟,重生,考验,抵命,这些事离奇诡异,但又真实地发生了,如今到了最后的关头,他不想冒险,官凤仪好好活下去就够了。

    竭力掩住情绪,他自然而然岔开话题,问了原本就打算问的问题:“您可知我梦中的储君,也就是下一任帝王,是谁?”

    文济世下意识又皱了眉,他第一反应是想说,他们师徒二人都是朝中重臣,这种事万万不可堂而皇之地当众议论,而后又想到了本就只是一个梦,私下说着玩罢了,不打紧。

    于是转头认真想了起来,捋着胡须翕动着眼,势要猜出那个人一般。

    凡尘泥也不着急,慢慢饮茶,等着,瞧着老师深思熟虑,口中时不时念念有词,一一在心中考量每个皇子,而后决出最适合的那一个告知他。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久到茶都凉了,侍女上前换了新茶,文济世这才清咳了一声,像是终于有了个结果。

    待侍女走远,他才低声开口道:“是六皇子官慕安吧”,没等凡尘泥应声,他继续说了理由。

    “按你所说,云庆国泰民安,想来是位明君。二皇子受凡家兄妹俩影响,不堪担此重任,四皇子五皇子平庸无能,也难以有所作为,那便只剩下六皇子,他虽年岁尚小,但聪明机智,好好教导辅佐,是有望成就一番事业的。”

    言必他看向凡尘泥,等他应声,但凡尘泥只是笑了笑,先点点头认可他的分析,后又摇摇头,并未言语,但很明显,不是六皇子。

    这可算是难倒了两朝元老,文济世皱了眉,捋胡子的手都停了,嘴里嘟囔道:“不可能呀,只能是他,不会有别——”

    等等……

    难道……

    看着自家徒弟眨着眼点头示意他放心猜,文济世轻声但极为笃定说出了那个人。

    “是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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