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看着那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踏出门,往金家旧宅而去,秦怀之看了萧子衿一眼,招手示意他们回去继续讨论案情。

    往常这群下属一走人,秦怀之就会暴露他不着调的老小孩本性,但这一次秦廷尉没有再跟小辈插科打诨,看向萧子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

    “说说吧丫头。”秦怀之坐回案前,举起那张写了几个名字的纸,“这上边可都是雒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再不济也是个地方显贵,学术大儒,你把这……半份名单给了我,是想让我这老前辈做你的先锋军?”

    “是呀。”

    萧子衿承认得坦坦荡荡,反倒叫秦怀之愣住了。

    要知道方涵那个狗东西天天盯着她,生怕她不干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让他抓把柄,一开始她还想着要不要谨慎点,毕竟那都是些把权谋心计当饭吃的门阀世家,轻易不可硬碰硬。

    然而等她看到司玉衡那帮人又怕阴沟里翻船,又把他们都当傻子的死样后,萧侯的脑子就只剩一句话:

    谨慎个屁,往死里揍就对了。

    萧侯内心的语调平静得像她的眼睛一样,说完那两个字后,她坦然对上秦怀之的视线,任其审视探究,还不忘跟老前辈解释个两句。

    “司氏、郑氏、叶氏以及曾氏,这些家族在朝堂上都是坚定的宦官一派,数十年来他们在朝中网罗党羽,孤立异党,把雒阳整得像个铁桶一样,您在这其中看着,也觉得他们坚不可摧,是吗?”

    秦怀之没有说话,眼中的神色却是默认了萧子衿这番话。

    萧侯嗤笑了一声,道:“可就是这样坚不可摧的铁桶,竟然会因为一本小小账册夜不能寐,大动干戈,这不就说明他们并非坚不可摧,相反,因为这一本账册的存在,他们已经有了分崩离析的趋势。”

    “而今我们借由此案,给他们来一记狠打,这个让朝堂积郁已久的门阀集团必能崩裂,被他们孤立的士族也能借势复起,一党独大的局面扭转,我朝中兴不也有望了吗?”

    秦怀之闻言笑了,还是那种人无语到了一种境界才会发出的呵笑:“道理我都懂,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个老头子去跟他们打?”

    “我就是一个在朝堂上闲得都要问人家八卦的老家伙,你坑我一次就算了,你还坑两回!”

    萧子衿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晚辈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不是身怀挥手灭世之力,有些事情谁更适合去做,晚辈还是看得出来的。”

    “您是廷尉,在朝中的地位可比我这个刚归朝的刺头要高多了,我明明能用绊马索来对付骑兵,作甚的要让弓箭手冲最前面,拿弓绊马蹄啊?”

    秦怀之:“。”

    原来你还知道啊我的姑奶奶,你也知道你狂得惊天动地让人以为身怀灭世之力,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你真有呢。

    萧子衿坐直身子,对着秦怀之语气诚恳道:“您身为当朝廷尉,九卿之一,同时您也是被宦党孤立的臣子,如您真的如他们所愿一般,开始对一切事不关己,当初在御前您就不会请来裴相,给晚辈们施以指点。”

    秦怀之心道:“不,我只是不想因为你们冲太猛了被宦官当头打死。”

    但萧子衿说他在朝中的处境举步维艰倒也没说错,被宦党孤立,司氏司玉衡坐上右监之位,麾下属官多是郑氏等士族的门生。

    满府上下除了出身寒门的许临做到了二把手廷尉正的位置,与他算是一条心,就还剩个出身裴氏的廷尉左监裴青。

    但裴氏近年也不是很好过,因为常年跟司氏那一帮人对着干,裴氏作为四世三公之族竟也被挤兑到近乎孤立无援的境地来了,连带着裴氏的一众门生在朝中也遭受着排挤。

    排挤到了何种地步了呢?哪家儿郎在闹市上策马伤了人,司徒领下太仆署的人都还没上奏,对面就先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弹劾的奏折直接拍到自己人脸上了,他们都只能忍着,还美其名曰“按兵不动,韬晦待时”。

    什么叫四面楚歌,这就叫四面楚歌。

    秦怀之心中莫名有些悲催。

    “因为宦党门生的无处不在,您找不到反击的时机。”

    思绪收回,察觉到秦怀之态度变化的萧子衿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继续忽悠道:“在门阀集团的淫威下,您找不到志同道合的同伴,所以您干脆就避其锋芒,放弃了站队,也像萧氏一样选择了中立,近年来才得以消停了一会儿。”

    秦怀之轻声笑道:“你这话说得,廷尉府的本职管理法度,我本就该是中立的,何来选……”

    “所以当年那篇名传九州的《斥宦臣书》,是您老找的代笔?”

    秦怀之噎住,秦怀之不说话了。

    萧子衿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卷书简,打开放在秦怀之面前,长简上写着一篇词赋,题首《斥宦臣书》四字笔法庄重而有力,与秦怀之放在桌案上的亲笔文书相对一看,显然这篇词赋是由旁人所誊写。

    秦怀之垂眸看去,他十几年没看到这篇词赋了,而今也不是很想看,于是他别开眼,想把话题给扯回去。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墨。”

    但萧子衿并不打算放过他,她将那篇词赋推到秦怀之面前。

    “我母亲敬重秦公风骨,曾誊写秦公词赋,以此教育子女赤忱之道。”

    “子衿亲缘淡薄,无缘受得母亲教诲,但子衿的两位先兄有此缘分,母亲所授之学,兄长们亦倾囊教授于子衿。”

    秦怀之看了一眼那竹简上的字迹,轻声道:“久闻墨夫人贤名,吾曾有缘得见令兄之英姿,今又见平侯之风采,可见墨夫人用心良苦。”

    萧子衿垂首做谦恭状,不敢受秦怀之那顺口的夸赞,转而道:

    “当年您写下这篇辞赋时,也不过十六七岁,您在此赋中严词讽刺了先帝过度亲近宦官,荒废朝政以致江山凋敝的行径,没多久朝中就下了一封旨意,将您全家从荥阳贬到鸟不拉屎的西凉去了。”

    侯女又雅又俗的措辞听得秦怀之眉头一跳,但他啥也没说,淡着神色继续听她的话。

    “到了西凉后您很不服气,立誓要在那做出一番功绩,来验证先帝的错误,但是西凉太乱了,门阀倾轧,兵争不断,中原士族的那一套法则在西凉根本没用,于是您又想打出去。”

    “裴氏的到来让您看到了希望,您知道裴公一直有匡扶中兴之意,遂拜入裴公门下,自诩裴氏门生,辅佐裴公与鸿胪卿治理西凉,广纳贤才以德理政,周旋于士族军阀之间,将那里常年不断的混战平衡,一直到政和十年。”

    政和十年,宦官乱政的转折点。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就是荆州落氏落归暮起兵圈地,自封为王,随后送弟为质,与雒阳达成一种诡异的和平姿态。

    第二件事就是豫州在同年因旱灾而闹起了饥荒,朝廷借由赈灾的名义,暗中在谯县发展粮食倒卖,宦官伙同士族借机敛财。

    从这一年开始,宦党压制的局面开始松动,政和十二年,萧子衿姑姑萧平疆身陨南郡,萧氏率先发起了反攻,紧随其后的就是裴氏和落氏,以及常年被宦党打压的士族,在当时都有了出仕为能人谋划的机会。

    后来冯继伏诛,先帝薨逝,萧裴两家得以回归雒阳,秦怀之身为秦家嫡系,自然也跟随回都,论及功勋,担任廷尉正一职。

    因为为官清正,加上秦家的底蕴深厚,他曾有望升任廷尉,但朝中的党争不会放过任何一人,在天祥四年裴清汉重新升任司徒后,秦怀之因得罪方涵,被撤职外放,一直到前两年,上任廷尉曾祺致仕,裴相才得以找到机会,将秦怀之召回雒阳。

    而当年秦怀之之所以会得罪方涵,在前文就有说过,他在年轻时看到廷尉府旧案积弊,愤愤不平,遂重启数宗疑点明显的旧案,想借此改变雒阳的情况,但那些旧案无一例外的,或被阻挠调查,或直接被按下。

    秦尉正接连二次重启调查,都以失败而告终,秦怀之不肯放弃,隔了一段时间后接着清案又要查,结果被方涵找理由按下,过后不久秦怀之就被撤了职,经年后再回雒阳,他已经没了当年的锐气,变成了今天这副老油条的样儿。

    “您与裴氏在西凉的共同治理,在今时来看也是卓有成效的。”萧子衿道,“子衿不才,没有祖父辈守得云开见月明后,还想平定北疆的志向,只懂墨守成规,守住并州的一亩三分地。”

    “但在我驻守边境的那几年,我也曾去过西凉,本以为那边会像很多年前长辈们说的那样,因为军阀混战而民生凋敝,满地狼烟,可等我到了西凉后,发现那边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太多。”

    “在中原因为士族土地兼并,而贫富失衡,民不聊生的时候,西凉的民生已经能与昔日繁荣的十之二三作比。门阀倾轧仍旧未解,但在我两年前去那里的时候,那边的守将告诉我,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因为之前的积弊而打过仗了。”

    这可是在裴氏和秦怀之都离开西凉后的二十多年啊,萧子衿的父兄还在的时候,就跟她说过一些行军西凉时的轶事。

    西凉在前朝盛景时,因为幅员辽阔,田野绵延,饲养出来的战马最是强壮,培养出来的骑兵最是勇猛而扬名九州,可到了今朝最是羸弱的时候,西凉军阀与士族并起,争夺田地与城镇,广阔的草原被战火侵吞得只剩黄沙白骨。

    而当时的雒阳朝廷在干嘛呢?他们在饮酒作乐,在排除异己,在肆意兼并,那时流传最久远的一句话,就是雒阳城内歌舞升平,雒阳之外民不聊生。

    萧子衿接下爵位与兵权的时候,九州虽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乱象,但战火绵延,内外俱乱的情况,她早已经历过。

    那时她率军前往武威,与西凉部将一道出击西羌人,亲眼看过西凉的境况,听他们说了当年的事,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坚守方寸易,管理百丈难,治理郡县易,平衡九州难。

    “您还想改变这个世道,您还想匡扶汉室。”

    萧子衿看着秦怀之的眼睛,对方在她拿出那篇词赋后,就一直缄默不言,眼中看不出情绪来,但她敢笃定,她想表达的意思秦怀之已心知肚明,木头做的内心也该动摇几分了。

    “经您治理的地方,就没有不好的,如果您不想参与党争,大可以不回雒阳,否则您又何必回来,受人排挤呢?”

    “做个偏安一隅的地方官,守着一方百姓过日子,总比在这雒阳城中蹉跎后半生,最后像大多数人一样,留下一句悔读南华就没了要好。”

    秦怀之闻言却是笑了,他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自信啊?朝中局势向来都是瞬息万变,哪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就好比你那位居司空之位的叔父萧凭鹰,三公之一怎会是一句中立就能够坐得的?你们只不过是一直没把注意力往雒阳看,不代表你们不成一方势力。”

    言下之意就是,即使今日坐到爵位上的萧子衿只是个菜得没药医的小菜狗,萧氏也不需要立即招兵买马,为新君侯囤积势力爪牙。

    更别说现在,萧子衿就算真的把方涵得罪透了,他也不会轻易把这只年轻头狼放回到晋阳。

    秦怀之笑道:“小丫头,老头子我就还是那句话,你是权衡大局者,你想用谁,想怎么用,我都没意见,但你不能又要让人当前锋,又不给予十足的信任啊。”

    说着,他指了指写在纸上的几个名字。

    萧子衿立时了然,笑着解释道:“子衿今日只交付半副名单,并非不信任廷尉为人。”

    “上所言几家士族,皆为雒阳显贵,另还有数名没落士族,虽说已有人乱了阵脚,可叶家那群蠢货又怎么能代表所有人呢?您说此言对否?”

    她含笑反问,秦怀之轻轻地瞥了一眼,没有回答她这句明知故问的话。

    “按理说,这个急先锋确实不该您来当,我们打的第一个人也不该是司氏和郑氏这样的大族,应当循序渐进,从那些小士族开始打,即使最后无法打倒对手,小人尽除也算是一种清君侧。”

    “但我真的很讨厌他们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侯女眼中笑意不减,她的语气仍旧谦恭,言语中的狂气却是再谦恭的姿态都掩藏不住。

    “循序渐进是为良策,可此计的前提是,我们要有足够的时间来铺长线,布罗网。换作以往,我确实有这个耐心跟他们玩,但今时我有故人在他们手中,他之性命安危,于我们两方而言皆是吉凶参半,容不得我跟他们耗。”

    秦怀之却道:“如此危境,更需沉着,你为边将数载,应该也没少遇到这种情况,此时急于求成,不更容易着人之道吗?”

    萧子衿指着桌上一应文书,道:“且不说那身陷险境之人是我亲者友人,就说今日桌案上种种罪证,皆是那些狂妄之人亲手送于我眼前。”

    “司玉衡假意投诚,叶翰伯设鸿门宴,王兴元在巡城卫遭人截杀,诸般手段接连上阵,为的就是我会因此得意忘形,自以为有搏鹰之力,如若没有他们这般急不可耐的算计,晚辈还不至于此。”

    “那他们要是没有这般急于算计你,你又当如何?”秦怀之伸出手,将那卷写着《斥宦臣书》的竹简合上,不等萧子衿回答,他就自答道,“韬光养晦五年已足,宦官使你率军回都,本就是一桩鸿门宴,表在催促成亲,意在夺权压制。”

    “此时你若继续向那些妄图欺压你的人做小伏低,对金听澜来说时间不够,对你来说时间更不够。”

    说着,秦怀之拿起那卷竹简,遥遥地点了萧子衿一下。

    “所以无论司氏或郑氏有没有设计让你冒失,你仍旧会朝着他们斩下第一剑,自始至终你的目标一直都是擒贼先擒王,敲山震虎而已。”

    萧子衿轻笑道:“一眼识得人本性,廷尉果真是慧眼如炬。”

    秦怀之皮笑肉不笑道:“呵呵,不是我慧眼如炬,而是你还太年轻,野心全写脸上,想不看透都难。”

    “哈哈。”

    一老一小两个人不尴不尬地笑了一阵,然后不约而同地收住表情。

    秦怀之瞅着桌案对面的小狼崽子,神情淡淡:“伶牙俐齿,惯会哄人。”

    “我先不说你的狼子野心有没有落到实处,就算我再年轻个十五岁,听了你这位小君侯的劝进后有所动摇,君侯又能给我什么好处?名声还是厚禄?”

    萧子衿仍是轻笑,道:“若是十五年前,廷尉尚在正职,方过而立,一腔救国意气难平,裴公待您尚以国士之礼,晚辈若只许声名,太过虚浮,只许厚禄,又恐轻慢国士,是以……”

    “震越愿率精兵十万做后御,献良策于诸位国士,以此,谋求家国中兴。”

    秦怀之微眯了眯眼睛,有一点好奇,但现在他不欲问她的良策是什么,正事还没干完呢。

    于是秦廷尉一个潇洒的甩头撇开这个话题,道:

    “不过说回来,你讲的也对,即使时间足够,那些藏在大士族威势下的小士族一时间也不好收拾。”

    “年轻人火气大,既然没耐心,那就不跟他们耗了,反正凭你的年纪总有一天能把我们都熬死。”秦怀之将与案情无关的文书清看,把话题扯回到案情上,“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到底是在天子御下的廷尉府,有些话不可明说,秦怀之此言一出,萧子衿便已意会。

    她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道:“既要敲山震虎,必先破其联盟。”

    秦廷尉轻轻挑眉,道:“这司叶联盟已经因为证物败露而破裂,若再使计,你要破谁?”

    年轻人的脸上是藏不住事的,有什么坏心思,是半刻都忍不了。

    只见萧子衿嘴角勾起,轻声吐出三个字:

    “反间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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