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十里红妆。

    纵使是那碧于天的江南春水,也因着这几十年未有的喜事,披上了霞光。

    各大世家门派的掌事人纷纷前往菰城,云归山上,是多年不见的热闹。

    禹杭祁氏的宗主长泽君祁修永迎娶绥光君沈招舟,菰城十望尽是红绸。

    菰城十望为禹杭祁氏的仙府。当年禹杭祁氏的先祖祁恒创下基业,在菰城御空远望,定下十处为祁氏仙府,以便管理治地。这十处仙府以菰城云归山为首,并称菰城十望。

    今日远远望去,平日里仙气渺渺的仙山也有着十足的暖意。

    沈招舟手执合欢扇,听着礼官祝祷,一步一步地完成繁琐的礼仪。下妆楼,过正门,拜天地,最后,入洞房。

    这一路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于她而言,却始终仿佛隔着一层薄雾,像是戏台下的看客,看着戏台上唱悲欢离合,却从不过心。

    尽管她是这场婚礼的主角。

    直到入了洞房,笑闹声褪去,新房中静得落针可闻,她才没来由地感觉到心慌。或许是因为太静了,放大了她内心的平淡,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刚刚从众人的注视,繁琐的礼节中脱离出来,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她端坐于床榻上,隔着合欢扇,看着案台上龙凤双烛的火苗一点一点地下移。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逐渐暗淡,侍女们又进来添了一回烛。

    夜已深。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她用余光看到一双皂黑织锦靴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该作却扇诗了。

    她听见一声轻笑,随后她听见那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如玉碎,如溪流,缓缓道:“昔年曾共泮宫游,幸得扶光襄同谋。今日承君结缡意,祈劳鸾凤上琼楼。”

    祁修永见沈招舟一顿,随后缓缓放下合欢扇,与他目光相交。

    “这诗作得可不如催妆诗,也不像却扇诗,莫不是真应了那句‘遮掩春山滞上才’?”沈招舟眉眼含笑,调侃道。

    沈招舟平日里不常施粉黛,早年间天下形势大乱,她又体弱多病,为了不让他人看出疲态,才会在露面于众人之前上妆提气色。她眉眼精致,顺着眼势草草描画就已是极其妍丽,须得用大红的口脂去压,才不让妆面失之偏颇。

    当然,也有顺着自己眉眼化妆最容易的原因,她实在学不会更复杂的妆面。

    总之,这导致祁修永一见沈招舟抹上大红口脂,便开始担心她身体是否不适。

    沈招舟从未化过这般复杂的妆面,本就精致的眉眼细细雕琢,却扇时的抬眸,在祁修永眼中,美得惊心动魄。

    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

    他一时失了神,竟未回答沈招舟的调侃,便下意识地说了句“可累着了?”

    两人均是一怔,又都笑了。

    “我这诗确实作得不好,却扇诗多夸新娘美貌。招舟往日铅华淡淡,今日荣华如桃李,令人眼前一亮。我却未曾着墨一句,实在不该。”祁修永就着她之前自夸春山调侃了回去,眼眸中似有星辰。

    “可是我很喜欢”沈招舟突然道。

    祁修永笑容微滞,随即低声道:“我知道。”

    二人行过同牢,合卺礼后,一时相顾无言。

    说是同牢礼,祁修永早已经让众人退出去,这和两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也差不多。

    人道是饱暖思□□,何况此间洞房花烛,良辰美景。

    沈招舟并非不通人事的小姑娘。祁修永本是她的师兄,他们是婚姻,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也可以说是形势所迫。但说到底,是祁修永帮她解了围。无论如何,她也应该妥协。

    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开口的是祁修永。

    “今日你也累了,洗漱后便歇下吧。”

    沈招舟坐在梳妆台前卸钗环。

    这里原来放着的是一盆南天竹,当初她在杨清嘉那儿看到一片南天竹,翠拂西空,丹映碧空,好看得紧,便要了几株来。种下后却因为自己事务繁多,又常年病痛缠身,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照顾着,最后一株都没有活成。后来菰城十望战后重建,祁修永问随口问了她一句室内盆栽养什么好,她下意识答了一句南天竹,他竟真的去挑了一株在岁寒居养着。岁寒居两处采光最好的地方,一处被祁修永设了书案,一处,放了南天竹。

    这对祁修永的好友林鉴之造成了莫大的冲击。他实在是不理解为何岁寒居外明明有院子,却还要放一株喜光的植物到室内来挡光。后来特去找沈招舟分享此事并讹了她两坛酒。

    如今南天竹许是被挪到了院子里,在这里为她设了妆台。

    沈招舟思绪纷乱。新娘发髻复杂,她怎么拆都拆不下来。发簪取下时钩住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她自小都是自己照顾生活起居,现在被一个发髻难住,愈发心浮气躁。

    突然,一双手伸过来,将她的头发捋顺,轻轻地将凤冠取下。

    她竟没注意到祁修永的靠近。

    最后一只发簪被取下时,发髻彻底散开,青丝如瀑。

    “师兄,我……”沈招舟看着梳妆镜,突然开口。其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我知道。”祁修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关系”。

    她与祁修永一坐一站,镜子照不见祁修永的脸。

    “你不愿受制于人,我便带你走,但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包括现在。”

    祁修永想像过她嫁给他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态度。她可能会同他心照不宣地跳过洞房花烛,也可能坐下来一本正经地和他商量她应该接管箛城十望的什么事务,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他也期冀过沈招舟与他两情相悦,但他知道,在她以往的生命中,她从未想过儿女情长。她会是灵动的,端庄的,自信的。

    但他从未想过她会犹豫,会畏缩。

    她在害怕。

    可是她连死都不怕。

    这样的她,祁修永从未见过,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你是自由的。”祁修永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像年少时安慰她那样那样,俯身放下金钗,便走了。

    岁寒居本就设有两个浴室,待沈招舟洗漱完出来,便看见祁修永在床边坐着。

    “等了多久?”沈招舟问。

    “没多久”。

    祁修永习惯早起,便让他睡了里面。

    “长老们那边……”沈招舟还是不放心。

    “这是宗主私事,在箛城十望,无人有权过问,你不必担心。你也算是在这里长大的,从前怎么生活,今后便怎么生活。你若是不想住岁寒居,重建箛城十望时我也为你留了一处住处,你之前留下的东西,我也放在了哪里。”祁修永抬手揉开了她的眉心结。

    “招舟,你想去哪,我都不会拦你。日后你若是想离开,也是可以的。”

    沈招舟怔怔地看着他。

    “时候不早了,睡吧。”祁修永放下帷幔。

    龙凤双烛从头燃到尾。

    一夜好眠。

    沈招舟原以为身边多了一个人定是要失眠的,昨夜却意外地睡得特别安稳,应当是身旁的人让人安心。

    刚梳妆完成,祁修永便从外面走进来。他一袭青衫,袖间暗纹随着光影若隐若现。沈招舟抬眼看着,感叹怪不得世间称近长泽君如近玉山,映照人也。的确举手投足风流自成。

    “在想什么?”祁修永见她许久不说话,问道。

    “在想世家公子排行榜榜首今日就要从榜上除名了,不知师兄作何感想?“沈招舟眉眼弯弯,狡黠地看着他。

    祁修永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等排行,以人言善人,以人言罪人,你也当真?”

    与其说是世家公子排行,还不如说是世家小姐想嫁的公子排行榜。这榜综合世间品行评判、外贸风度、家族底蕴、个人实力排成。榜上之人一旦成婚,便立即除名。

    “确实,榜上还说陆宗主沉稳严肃,怀远不近人情呢。世间评判确实有时有失偏颇,但你能饱受赞誉,也可见持身中正。”

    祁修永轻笑。“夫人谬赞。既已准备好了,便去祭拜父母,见见宗族长老吧。”

    沈招舟本同他一起走出去,听到夫人二字,脚下不自觉一顿,随即道“修永不必自谦,我们走快些,莫要让长辈等着。”

    沈招舟说罢便后悔了,心道:我同他较什么劲儿。

    往日里她都称祁修永作师兄,听他喊的那句夫人,一时羞恼,便下意识地怼了回去,说完才发现这好像没有意义。

    祁修永语气带笑“好。”

    他还挺高兴。

    战后重建的箛城十望同从前大差不差,沈招舟幼时何少年时都在这里生活过,也算是轻车熟路。年纪较大长老几乎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年轻的又大多是在中州定乱时的战友,见礼过程无比顺畅。

    待所有流程走完后,祁修永对她道:“给你留的那一处居所还未起名,我带你过去看看?”

    这自是没有不去的道理。

    起初祁修永把她带入一片树林时她没有丝毫意外。她幼时体弱,住处便取了较为僻静的地方,她也乐得清静。

    走着走着,脚下的路便从石子路变成了木桥,四周也从树木竹林变成了池衫。翠色杉木整整齐齐地伫立在水中,一眼望不到边。廊桥缠水,水面如镜。高耸的杉木倒映在水中,枝叶婆娑,一片青绿。

    沈招舟驻足四顾,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欢。

    “中州定乱时,我们日夜兼程赶往前线,若非坚持不下去,你是从来都不肯歇的。你一个病人,却比大多数修士还能撑。唯有路过昭阳时,你提出提前休整,那时我便知道,你是喜欢池衫的。”

    “我可没有以私害公,那次休整过后便直接到达了支援地,何按原来的节奏休整的效率是一样的。”沈招舟微微瞪了他一眼。

    “嗯,这是自然。绥光君要达成的目的,任何情况都无法干扰。在中州定乱前,你基本上是被拘在平林学宫何箛城十望。明明是祁氏地界的风景,你却没有见过。箛城十望身为禹杭仙府,自是各地风物都要包含的。故在下痛定思痛,进行了弥补,不知绥光君是否满意?”祁修永佯装严肃。

    “胡诌!”沈招舟轻哼一声。

    “这一处本就是被摧毁后需要重修的,不种池衫也要修别的,我亦没有以私害公。”祁修永带着她往前走。

    “嗯,这是自然。”沈招舟仿着祁修永之前的语调回答。

    中州定乱时,不少世家宗主身陨,他们年少的继承人临危受命,在风雨飘摇中,有些保住了家族基业,甚至更上一层楼,有些倒在了乱世的风雨中。

    祁修永属于前者。

    但是这场浩劫,极大地拉低了宗主继位年龄的下限。战争刚刚结束时,祁氏族中便有长老心怀不轨,挑了祁修永的错处意图谋反。

    当时情况凶险,沈招舟现在回想,都感到后怕,见他专门照着自己的喜好为她建居所,感动之余,更多地是担心。但又以想,上次动乱之后祁修永趁机收权。箛城十望如今已无人敢在这方面挑他的错处。便开了个玩笑揭过。

    祁修永原先为她准备的居所十分微妙。离客房远,离宗室居所也不算太近,却因为四通八达的木桥,无论去哪儿都算方便。若她的身份是祁修永的师妹,这一住处刚刚好。

    “其实从位置上来看,这处是算在宗室居所里的。有一处廊桥被我沉了下去,若现在将它升起来,连的是岁寒居旁边的林子。你若是想住在这里,也合规制。”祁修永打开房内的窗户,外面一片池衫,不远处是一个小亭子,美得像画。

    沈招舟抚过屋内的每一个家具摆件。它们的用料、工艺都是上佳的。这里除了比岁寒居小了点,其他都大差不差,也符合她的喜好。她之前的东西都放在墙边的几个箱子里,看起来收拾收拾就可以入住。

    “箱子里都是书稿何法器的半成品,旁人收拾也不知轻重,还有可能误伤。我自己慢慢收拾。至于搬不搬,待我收拾好再看吧。可能要在岁寒居赖上一段时间了,长泽君莫要嫌弃。”沈招舟笑语盈盈,走到了祁修永的身边。

    “怎会嫌弃?绥光君题个名吧。”趁着沈招舟端详房内,祁修永已经将纸笔铺好了。

    “水映长林千层翠,会看高节云中醉。便叫映节阁吧。”

    二人走出池衫林,迎面便撞上了祁怀远。

    祁晗,字怀远,禹杭祁氏宗主祁昀祁修永之胞弟。曾在中州定乱退敌于清流关外。敌人见强攻无望,便以命祭风扬阵,以此带着清流关的所有人同归于尽。眼看狂风漫天,黑云压城,祁怀远迎风而上,拉弓如满月,一箭破阵眼。一瞬间长虹贯日,气云冲天,随后风止云散,敌寇尽亡。祁怀远也因此获号,折风君。世人评价他凛若冰霜,行远节高。

    此刻祁怀远的脸色却有些凝重,匆匆行过一礼便道:“兄长,嫂嫂,下邽谭氏宗主谭正德,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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