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

    马上就……

    就是现在。

    “那你就打算缩在这里,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也没关系,好,我知道了,再见。”

    初梦留下这两句话,转身走了。

    感应门关上,悄无声息。

    果然。

    预测得很准确。

    秉烛自嘲地想。

    明明当时都有勇气那么说了,结果真正到了这种时候结果还是一样。

    回想之前的那些日子,初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他不冷不热的态度而生气了。

    然而就算追出去,唯一挽回的办法就是以后的所有时间都跟着初梦一起用各种方法去找李光弋。

    但是秉烛太了解李光弋了。

    一旦他不想被找到,那他就一定不会被找到。

    他想初梦也是了解这一点的,但是。

    分岔路口。

    只能等初梦冷静下来,再回来。

    秉烛坐在地板上想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表,现在是六点十分。

    今天是周末。

    那我就去把那件事情做完吧。他有点带着悲壮地想,手放进口袋里确认了一下,打开导航,就走了出去。

    目的地是仇沇家。

    秉烛知道仇沇家其实也是个偶然。仇沇是学校的职工,说是职工有点过于正式,算是帮工差不多。长期做帮工,却没有正式职员的一切证件和待遇,但他依旧仔细地干活。前几天值周的时候秉烛去打扫办公室,突然想到这件事,就打开了待机中的人事处老师的电脑,看到了仇沇的地址,然后记住。

    他总得把这东西交出去。

    秉烛走到运送台,进入交通舱,目光偶尔扫过生物治疗的广告。如果当时仇沇在死去之前,就能得到足够及时的顶级救治,是不是还有活命的机会?在很久之前,现在已被划为过期词汇的那些时代,生物制造就已经达到比拟自然体甚至超越的地步了,那被列为禁词的全真人进驻,用的就是植入了AI系统的仿生人,秉烛也看了一些相关科技新闻,虽然现在仿生人的民间生产已经被明令禁止,只有军工企业发行的型号可以投入使用,而且其实大部分并不需要做成拟人形态,合金,四肢结构等在不同的工作场合往往比类人更有用,但仿生人无疑是不会销声匿迹的。

    没多久就到达了目的地。

    市中心区域和城市边缘之间的地段,统一化程度很是暧昧,倒和秉烛家那边差不多。秉烛习惯性地在离目的地有一段距离的中途运送台下来,绕开常规监测,四处转转,才走到仇沇家楼下。

    他站在那里,双腿发软,一时有点害怕。

    仿佛突然被拉回到当时,站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仇沇被影子抡下去的斧头砸倒。

    当时如果我不只是站在那里看,而是冲上去,或者去喊人,会怎么样?

    事已至此他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他当时只是什么都没做。

    对方也没有任何埋怨。

    为什么是这样呢。

    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和幻想过的,在各种书中、游戏中或者电影中看到过的,一点相似都没有。

    楼里突然传出脚步声和电梯到达的提示音,秉烛吓得抖了一下,马上让开路,有些尴尬地站在门边装作在输入访客呼叫。一个大妈出来,扫了他一眼,走开了。

    秉烛松了口气,缓慢地,在访客呼叫屏幕上,按下仇沇家的楼层。

    等了两秒,呼叫被接起来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妇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请问你找谁?”

    妇人的脸不是很有血色,声音也柔柔弱弱,秉烛一时开不了口,但总不能什么都不说。他慌忙开口:“我是仇沇学校的朋友,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听到这,妇人脸色明显变了一下,看上去更苍白了一点,“你稍等。”她的脸在屏幕上消失了一会儿,又出现。“好了。你上来吧。”

    秉烛不安地坐在仇沇家的沙发上。

    “家里也没什么东西,系统脑坏了好久了……抱歉,喝点热水吧。”

    秉烛“嗯”了一声,把脸遮在茶杯后喝了一口。

    女人在说谎。

    她刚刚才关掉了系统脑。

    对着访客屏幕的时候,秉烛看到了身后家庭屏幕的闪烁光,和屏幕左下角的小三角。

    这是连通系统脑的接待访客提示,是系统脑在询问这家主人是否开启接待模式。接待模式会自动准备一系列接待用物品,并且把家里平时不怎么上锁的储蓄空间上锁。如果系统脑坏了根本不会出现提示。

    看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官方规定中系统脑是不得彻底关闭的,也没有明确的按键用来彻底关闭。不过民间用来小幅度修改系统脑权限的插件十分丰富,只要不是家里只有顽固并与外隔绝的老人,基本上人人都能有渠道知道一些,从而关闭系统脑的外部连接,从而一定程度上免受监测。当然,官方肯定也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什么事……?”女人坐下来,腰挺得很直。

    “仇沇现在是葬在……”

    “捐了。”女人干脆利落地答。

    “什么?”

    “遗体捐赠。受捐方在他们那边的墓园请了技术很好的人建了样子。”

    现在实体墓园已经不存在了,所谓的公墓总共只有一小块实际的地方,和一个店面一样大,都是虚拟实境,有钱一些的人就会请专门制作的人来将虚拟实境建造得好一些,穷一些或者不愿意麻烦的人直接选择原有的可选预设就行了,也不丑。本人到那里需要预约,去了店面里显示的就是你去祭拜对象的墓地虚拟实境。现在更鼓励市民连线到家,就可以直接在家里的一块空地投射祭拜了,非常方便。而尸体,同意捐赠就用于医疗或者科学研究,没有同意就直接分解处理,相当于加速自然变化进行再利用,几分钟的时间里归于泥土。

    从远古巨大的陵墓,到与自己同大的棺材,到存放间的小格子,最后变成虚拟之中的一个信号点。

    “这样。”秉烛点点头,“那……方便我问一下检查出到底是什么原因了吗?”

    “意外事故。”妇人有点吃惊的样子,仿佛在说:“你不知道吗?”

    “什么意外……?”

    “具体我也不清楚……一开始和我说的是有棵树的树枝断了正好砸到他,这也太荒唐了。后来说是误会。”

    “然后呢?”

    “没有了,那些人我也不认识他们……”

    所以就只是意外事故?

    误会?

    这样就足以解释一个人的死去吗。

    秉烛近来见识到了太多和他所想完全不同的事情,现在已经可以完全不把惊讶表露在脸上了。

    “那么,您有什么事情……”仇沇的妻子身子向前倾了倾。

    秉烛一愣。虽然之前在想象中预演过很多次,但真正要说的时候还是一片空白。他总觉得直接拿出芯片,会给人一种“其实是我杀了人”的感觉,毕竟仇沇的妻子只可能有两种反应,一是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一是明白这东西一旦拿出来代表着人的死亡与他有关,从而对秉烛所知道的事情产生怀疑。

    仇沇的妻子见秉烛迟迟不说话,好像也有点紧张。

    秉烛吸了口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这个女人确实把系统脑外部连接都关闭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没有人能够彻底关闭系统脑,但好歹对接下来要说这些话的秉烛是有利的。

    “——你知道,这个东西吗。”

    秉烛完全是按照下意识反应在说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组织。经过刻有LEN的东西处理再拿出来之后,属于人体的部分被剥离在外,剩下的全是被注射进去的东西,所以可以较长时间保存。

    “……”

    仇沇的妻子一瞬间瞳孔放大了一下,她双手互握着,盯着那个东西,一时沉默。

    过了好久,秉烛也没有说下去,仇沇的妻子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仇沇的。”秉烛有些惊讶这个人竟然知道,同时也暗暗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我很抱歉,他死的时候我在旁边,但我没有能帮上忙,非常抱歉。”

    仇沇的妻子慌忙摇头,她有些胆怯地伸出手,秉烛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需要我现在就看……吗。”仇沇的妻子站起来,拿出钥匙。那是真正的钥匙,实体的,泛着金属的光泽。秉烛看着她打开一个柜子,由于关掉了系统脑,只有密码识别起了作用。柜子里有个上了金属锁的箱子。仇沇的妻子把它拿出来,打开。

    一个黑色的转换器一样的东西,一个小屏幕,头戴式传输盔——其实就是一层头部形状的屏幕,以及半包围体感机,使用的时候半个身子趴在整台机器里,就像秉烛曾经搜到过的老式取款机或是游戏机的描述,为了输入密码而将屏幕凹在里面,人也在里面,和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

    仇沇的妻子将那个组织卡进黑色的转换器,插在屏幕上,戴上传输盔,将传输盔,屏幕和体感机启动信号连通。

    秉烛咽了口唾沫,将她所有的动作都记下来。

    这是他不曾想象到的。

    或许仇沇的妻子以为秉烛对这东西的一切都已经很熟悉,她肯定没想到秉烛其实根本从未见过,也对读取过程一无所知吧。

    仇沇的妻子背对着秉烛操作。她先是站在那里好像在调试按钮,继而安静下来。

    和那时候度过了同样的时间吗?

    该说是长还是短呢,总之感觉完全不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秉烛看到仇沇的妻子肩膀猛烈地抖动。

    他听到压抑的哭声。

    秉烛有些害怕,他根本不知道这个玩意的读取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就这样把它交到了仇沇妻子的手里。

    仇沇的妻子一直在哭,看指示灯,机器已经运行完毕了。

    “让你看到我这样很抱歉……”

    秉烛的思绪已经飞出了万里远,仇沇的妻子突然开口。

    “谢谢你能……把它带过来,谢谢。能让我……留着它吗,还是你要把它带走……”

    秉烛很想知道究竟是如何的情形,但这时候他不能这么说。

    “先留给你吧……”秉烛一时语塞,只好说。他不敢抬头看仇沇妻子红肿的双眼。

    “谢谢你……”仇沇的妻子不停地道谢,“如果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联系我吧。”

    秉烛坐在交通舱里,从各方面考虑过健康舒适的系统脑交通系统在内壁上投射出各种各样的三维景象,在秉烛脸上映出彩色的光影。

    他的个人通讯里新增了仇沇妻子的联系方式。

    那个每一次想到就如同被抓住软肋的东西终于从手中消失了。虽然不知道刻有LEN的玩意儿的使用次数是多少,但秉烛觉得自己以后大概不怎么会用到这个了。

    回想发展到现在的整件事情,他才恍然觉得被孤立,犹如突然被打开一扇门,不很情愿地走进去,才发现很多身边的人其实在门里,自己却不知道,连门都还是陌生的人给打开的。

    那个男人给自己这个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他是什么人?秉烛已经无数次地推想这个问题,但从来无果。

    只有再次见到他才能知道了吧。

    还有可能再次见到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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