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今岁泽阳山中的桃花却开得极好。像极了她刚来的那年。她七岁那年。

    师父说,皇家的人选中了她。

    “是因为我足够强吗?”七岁的溯洄眼里满是炽热的希冀。

    “是啊。”师父的眼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怅惘,“因为溯洄足够强。”

    后来,她才明白,是因为她和他们都不一样。她的师兄们都有着皇室血统,唯有她,是个例外。

    先皇离世,传位嫡长孙,八岁的小皇子一夜间变成了小皇叔。

    嫡皇子六岁即可挑选剑伴,溯洄不知道他为何等到八岁才选。

    她没有见过这个刚死了爹就被册封为永安王的小王爷。影影绰绰地,她听师兄们说起过他,无外乎可怜。

    可怜?哎,是呀,刚死了爹的确可怜。

    ——可他不是还有个当太皇太后的娘?

    ——哎,那就更可怜了。

    说完,师兄们用同情的眼神看她。

    溯洄不明白为什么有个世上最尊贵的娘会让他更可怜,更不明白师兄们为什么要用同情的眼神看她。直到她来到泽阳山。

    得益于她的师兄们自幼对她的熏陶,她原以为永安王府会是建在城中最繁华富庶的地带,一如其他王府那般,她还曾为此而憧憬雀跃,毕竟山中岁月枯燥而乏味。

    可望着山林间的王府,仿若与世隔绝的王府,懵懂如她,突然也替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王爷难过起来。

    彼时桃花始开,灼灼其华,被风吹落的粉色花瓣染红了去往王府的石径。石径的尽头,有一人久久伫立。

    她从未打听过他的样貌。她以为,皇室的人都长得差不多,所以她做梦都没想到,那位小王爷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怪不得他娘能在后位空悬十多年后,成为先皇第二任皇后。

    她久久地望着他,舍不得移开眼,一如她头回见到御剑阁中供奉的传世宝剑。

    “你就是宗正寺挑选出来的,本王的剑伴?”声音如山泉般清澈干净,只不过,那好看的眉头微微拢起,似有几分不悦与怀疑。

    “我很强!虽然我才入门两年,但山门中七十二路剑法唯有我最得师父精髓!”

    “哦?”他似乎笑了,“是吗?”

    为着他的几分不悦与怀疑,她心急地拔出佩剑欲自证所言非虚。

    身旁宗正寺的小郎君轻声劝阻。她才醒悟过来于礼不合,匆匆还剑入鞘,一时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罢,带她去安置吧。”言语中,隐隐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婢女低头称是。

    八岁的永安王爷,是这座王府,当之无愧的主人。这个认知,让溯洄高兴起来。

    当晚,歇在王府的溯洄辗转难眠。不是因为人生地不熟,而是因为次日是首次对练,她还记挂着白天的事,心想翌日定要使出看家本领,好让那个漂亮的小王爷对她高看一眼!脑海里一遍遍地想着如何起手、如何拆解应对,直到迷迷糊糊坠入梦乡。

    等到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溯洄匆匆洗漱完跑到演武堂,发现人还未到,不禁松了口气。

    有婢女笑盈盈地捧着吃食款款走来,“殿下让小姐先吃点东西垫垫饥。”

    溯洄霎时红了脸,她发誓,她这辈子就只迟到了这么一回!

    “殿下说了,小姐舟车劳顿,加之年岁尚幼,一时未歇过来也是情理中事,不必放在心上。”

    溯洄拿起个包子,闷声应着。

    约莫到了辰时,小王爷方携着御剑宗的教习师叔来到演武场。

    师叔稍作演示,便让他们二人对练。

    那些剑招套路溯洄早已烂熟于心,待小王爷拿好短剑摆好架势,她便再按捺不住,抢先进攻。胸中自昨日起积攒至今的闷气化作十成内力灌注剑身——

    ——当——!!!

    清脆的金石相击之音响彻半空。

    蓝天碧碧,白云悠悠。

    溯洄看着地上躺着的,已断作两截的短剑,再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

    “溯洄师妹的剑法果然深得尊师精髓。”

    “你……虎口流血了……”

    小王爷居然在笑。

    “嘴、嘴角也流血了!”

    耳边乱哄哄的,溯洄呆呆地看着教习师叔将小王爷抱起,侍者慌乱奔走。

    溯洄没想到,首次对练就把小王爷给打伤了。她也才知道,原来小王爷没有内力,确切地说,他这辈子都凝聚不了内力。没有内力,再高深的剑法也只能习得其形。

    那可是很可怕的事。

    “掌门师兄就没跟你提过什么吗?”教习师叔问。

    “提……什么?”溯洄茫然。

    “哎,是我考虑不周。”

    闯下大祸,溯洄不肯轻易离去。

    “你……病了吗?”床榻边,她问得天真。

    “唔,是病了。”他知道她在问什么。

    “可是你看起来很健康。我是说,之前。”她的声音低下去,因为自己犯的错。

    “平日里还算康健。”

    “御医也医不好吗?”

    沉默良久,他才道:“是吧。”目光暗淡,似乎不愿多说。

    她急道:“我听说世上有神医,说不定能医好你!”

    “是吗,若是真的就好了。”可眼里分明没有期待。

    “等我长大了,等我长大了一定去给你找来!”

    他的眼睛亮了一瞬,“你不打算走吗?”

    “我为何要走?”

    “你知道剑伴意味着什么吗?本……我这样的……情形……你本可以大有作为……”

    “我知道的。”溯洄急忙道,“师傅说是忠诚!”

    他愣了愣,笑了,扭头望向窗外,低声道:“你果然还是太小,还不明白,我给不了你任何好处。”

    “可是剑伴只需要忠诚!”她重复道。

    而不是好处……

    ·

    自此,她便留在了永安王府。

    山中岁月平淡,却不觉枯燥乏味。

    教习师叔每日只点拨几句精要之处,除却早晚对练,其余时间根本不见人影。

    虽无长辈约束,但溯洄仍按照在御剑宗的作息勤学苦练。从前,她只想做最厉害的剑客,如今,她仍想做最厉害的剑客,但,此外,她还想找到传说中的神医。

    师父回信告诉她,世上有一座空园,搜罗天下奇人怪事,或许知道何处能寻到神医。

    ——或许,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师父说。

    她明白,最珍贵的草药从来只生长在最险峻的山峰。

    于是,她愈发刻苦。

    累了,她就去山里走走。三年时间,她的足迹踏遍了泽阳。

    她知道泽阳山一年四季最美的景致分别在何处,知道桃树结的果子何时最甜,知道山雉游鱼何时最肥美。那些从师兄们那学来的好些本领她都一一试验过。

    可她从未见过小王爷走出府门。

    “小王爷,为何你总待在府中?”

    彼时,小王爷正用锦帕擦着额边的汗珠,闻言一顿。

    溯洄未作深想,没等小王爷作答便继续道:“我在山里发现了一处极妙的景致,可惜无人共赏……你想去看看吗?”

    “山里?”小王爷有些意外。

    溯洄点点头,“对呀,就在泽阳山。”

    “……为何是我?”

    溯洄愣了瞬,低下头,支支吾吾道:“除了你……我在这,也没有什么朋友。玉竹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呢……”

    玉竹是看顾她的婢女。

    “……”

    “……”

    “罢,左右今日无事,我就陪你走一趟吧。”他随手将锦帕掷于托盘上。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溯洄喜笑颜开。

    “何以见得?”

    “因为你从未拒绝过我呀!”溯洄得意道。

    她没有留意到小王爷红了耳廓。

    “那是因你从未提过什么要求。”

    溯洄掰着手指头细数:“有啊,寄信到御剑宗,换一柄新的剑,在山里自由行走。”

    “……这些算什么要求。”

    “反正你就是没拒绝过嘛。现在时辰刚好,我们快走吧。”

    其时秋高气爽,日丽风清,万里碧空如洗。后山枫树成林,层层叠叠,唯有那最上方的金黄枫叶被日光照得透亮。

    落叶缤纷堆满山径,行到半路,有一潭碧波倒映着满池秋色,甚是清幽。

    山的最高处,红黄枫叶掩映间,有座三层高的小楼,不知是何人何时所建。

    放眼望,田野广袤,阡陌交错。京城就在五百里外,极目不可望见。

    “这就是你所说的,极妙的景致?”

    溯洄没留意到他言语中的落寞,不好意思地悄声道:“其实,最美的景致已经走过了。”

    在那堆满落叶的山径,年少俊美的小王爷抬头仰望,金灿灿的秋日阳光穿透高耸的枫叶林,洒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昧……遗世而独立。

    小王爷张了张嘴,一时失语。

    “下次,小王爷还愿意同我出来吗?”

    “下次?我可得好好掂量一番。”

    正觉失落,忽听他说:“以后,直接唤我萧辞。总听你直呼师兄弟名讳,我与你算起来,亦属同门。”

    “哦。”

    ——萧、辞。

    她在心里小心地,轻轻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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