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之后,她不敢再相邀,只是会在他窗台边放一只草蚱蜢,有时候是一只竹蜻蜓,更多时候是几个好吃的果子。

    直到有一日,他像是不经意地说起:“也不知那些果子长在泽阳山何处。”

    “就在向阳的山坡上。”

    “哦,向阳的山坡上都长着吗?”

    “倒也不是……”溯洄后知后觉,试探地问道,“你想去看看吗?”

    他状似好生思量了一番:“……今日无事,走一趟亦无妨。”

    夏日炎炎,饶是有树木遮阴,偶有山风送爽,走到最后,二人也已汗流夹背。

    “到了。”

    山涧旁怪石嶙峋,萧辞左看右看没有看到果树。

    溯洄指指上方。

    原来溪水上游有一处峭壁,峭壁上盘根错节,竟生了株不知名的果树。

    “你是爬上去摘的?你知不知道……”

    不等他说完,溯洄跳上怪石,足踏峭壁借力,几个起落已跃至树梢,双手分摘,翻身跃回溪水边,动作行云流水。

    她将果子递至萧辞跟前,笑容里带着几分得意。

    “……莫要再这样了,很危险。”说完,他方接过其中一个果子。

    “知道了。”

    “……我以为你会说不危险。”

    “我不想你担心。”

    萧辞眸光微闪:“我不是担心你,我只是……”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的轻功很好。”

    溯洄擦果实的手顿住,想了想才说道:“是我卖弄了。其实,你很厉害,师叔教的剑招,你总是记得比我快,每逢有错处,师叔只需提一回,你便不会再犯。你不过是因为,是因为……”她抬头看向他,“总之,等我找到神医医好你,你一定会变得更厉害!一定会的!”

    萧辞双唇抿出轻浅的弧度,“我没有说你卖弄……小时候的事,你还记着呢?”

    “当然了。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好啊,我等着。”

    ·

    五年光阴稍纵即逝,师父来信,要她返回师门考校武艺,等年节过后再回王府。

    往年的年节都是在平淡中度过,虽王府中也张灯结彩,但其实与平日也无甚不同,萧辞仍与往日那般一人独过。只是岁旦那日,他会遣人给她送份年礼,年年如此。明明生母在世,却不知为何不能团聚。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她必须得走了。五年没有离开过,离别在即,忽感伤怀。夜里,她敲响了萧辞的门。

    随着年岁功力的增长,她已能察觉到守护在他身边的影卫。只是那些人从来不会阻拦她。

    “进。”

    萧辞不喜人近身服侍,是以屋里没有婢女侍从。

    “是我。”溯洄推门而入。

    书案后的萧辞有片刻的恍惚,墨汁滴落在纸上都未觉察。

    “明日我就要走了。”她说。

    “我晓得,不是过几日便回?”

    “是。”

    想到什么,他笑了笑,“难不成是来要年礼的?”

    “可以吗?”

    他偏头想了想,“也不是不行,反正已经……”

    “我们去看星星吧。”

    “……?”

    仍是去岁秋山顶的小楼。景色却已大不相同。

    溯洄将积雪扫到一边,坐到木阶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这个方位最好。”看出萧辞的犹豫,她又用衣袖擦了擦。才擦两下,就被他拦住。

    他稍整理大氅,坐了下去。

    “冷吗?”习武之人身体较常人强健,所以溯洄的手即使到了冬天也是温热的,可她不知道他的。

    “不冷。”

    她极快地探了探他的手背,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收回,是凉的。

    “等下会更冷。”

    提前备好的手炉塞到他怀中,也没细看他的神情。

    他大约在看着她,静得呼吸可闻。

    “明日就要动身,二更天不歇息,就为了来这观星?你应晓得,府中有观星台。”

    她当然知道。

    “可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

    “你不喜欢吗?”

    “……喜欢、什么?”

    声音轻得她几乎听不清。

    “喜欢,到王府外。”

    “……”

    “喜欢的吧。”

    “为什么,是我喜欢?没记错的话,这是你要的年礼。”

    溯洄哑然,半天才低声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嘛,你开心我也开心呀。”

    “为什么我开心,你也会开心?”

    或许是靠的太近了,溯洄觉得自己脸上也热起来。

    “因为,因为我是你的剑伴啊。”

    “……原来是这样。”

    “要不,我也送你一份年礼吧。你想要什么?”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送人礼物,自己想的会显得比较有诚意。”

    她低头抚过木阶上的纹理,“好呀,我只是不太确定,你会喜欢什么。”那些她曾放在他窗台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他喜欢,还是不喜欢?

    ·

    再次回到王府时,府中的年节装饰已经取下。

    她原盼望着,他会像五年前那样,在石径的尽头等她。

    她走时他未送,她回时,他亦未迎。多少有些失落。

    演武场上。

    “为何刻意让我?”萧辞罕见地发怒。

    溯洄讷讷不能言。萧辞虽无内力,但天资聪颖,从前单比招式,并不比她差多少,可是此番回御剑宗,师父每日亲自教导,不知为何,甚是严苛。她日日只睡约莫两个时辰,有时梦中还在练剑,以致于跌落床下。如此这般过了十余日,她发现自己的武功大有精进。

    “我……”她只是还未能拿捏好从前的分寸。

    “连你也瞧不起我?”

    她看到他眼中的痛苦。

    “抱歉,是我昨夜未睡好,这回你可得小心了!”溯洄举剑攻上。

    最后,当然是萧辞大败。

    她看着他发愣的样子,心有不忍。

    或许,她知道该送他什么年礼了。

    她回忆毕生所学,结合自己的心得感悟,写了一册《习武小得》,放置在他窗台。

    后来,萧辞在她手下走的招式越来越多。

    ·

    春去秋来。又过了一年寒暑。

    萧辞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做,除却每日对练,其余时候几乎不得见。明明同在一座王府,溯洄却觉得两人比从前生疏。

    “怎么近日都不见教习师叔?”溯洄奇怪道。教习师叔虽生性疏懒,可一直未忘教导之责。

    “师父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们的了。”

    “那他人呢?”

    “兴许在哪个屋顶喝酒吹风吧。”

    直到有一日,溯洄刚从外归来,看到教习师叔等在她院门前。溯洄心中咯噔一跳。若无顶要紧的事,师叔不会在这个时候单独来见她。

    “下个月皇帝冬狩,命王爷随行。”

    “师父已来信告知。”

    “此行凶险,甚于你所想。”

    “弟子明白,弟子一定护王爷周全!”

    “你不明白,溯洄。”他敛容正色道,“你很有天赋。生死关头,师叔望你,以己为先。”

    溯洄愕然。

    “皇帝以我疏于教导王爷为由,革去我教习之职,冬狩前,我将返回御剑宗。”

    “师叔是故意的吗?”

    “故意?我不过随心而行,若不然,皇帝又怎会许我担任教习一职。”

    ——那些皇权争斗,与我何干?

    师叔离去时说的话,犹言在耳。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纷争和阴谋,终于来临。

    ·

    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大昭太祖皇帝为免误农时,将天子田猎定于冬月。

    到达鸿固原时,恰下过一场薄雪,踩在脚下,颇有些泥泞。

    萧辞回过身,让她勿要跟随。她只得停下脚步。

    看着皇帝的营帐,从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无能。等他从帐帘后走出,溯洄方惊觉指甲不知何时刺破了掌心。

    次日晨光大好,遮天蔽日的旌旗幡麾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金鼓笳笛齐奏,众臣俯首跪拜,口呼万岁,声震苍穹。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

    天子三驱过后,侥幸活命的鸟兽疯也似的投入密林,参猎的王公贵族夹紧马腹,吆喝着,携随从紧步追赶。

    金鞍玉勒疾驰骋,大地簌簌震颤。

    围猎的人群在进入密林后逐渐分散。萧辞不顾溯洄的劝阻,追捕一只狐狸至密林深处。

    一支暗箭破空而来,至萧辞两步外被溯洄挥剑打落,箭尾上赫然一个“熠”字。

    “侄儿方才失了准头,小皇叔没吓着吧?”

    少年携众策马靠近,眼角眉梢俱是挑衅。左右仆从牵着猎犬猞猁助猎。

    溯洄想起来,皇帝有位胞弟,单名“熠”,与她同岁,十三岁获封康王,甚得皇帝喜爱。

    “多年不见,熠儿愈发出息了,本王很是欣慰。”萧辞道。

    萧熠笑容发僵,眼珠一转,瞥向溯洄,“萧随,这是不是你那野孩子师姐啊?”

    萧随藏在人群中,闻言只得走出来,看了她一眼,拱手道,“殿下慎言,这位是在下的溯洄师姐。”

    萧熠按捺着不悦,“听说你曾败给她。”

    “是。”

    “真没用!”

    萧随面上神色未变,仿佛早已习惯。

    萧熠勒着马踱步,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细看还真有几分姿色,怪不得小皇叔宁愿违抗皇兄,都不肯让你走。”

    “萧熠——!”

    “我有说错吗?小皇叔。你不知道吧,皇兄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连平日里最常把玩的青玉杯都砸烂了,是不是气你沉迷女色啊?”

    沉迷女色?怎么可能。

    溯洄听到萧辞沉声道,“剑伴一经择定,若无大错,不得更换。熠儿难道不知道?”

    萧熠冷笑一声,森然道,“是,那是从前了。皇、叔。”

    他偏头看了看远处,“侄儿的罝罗还等着捕兽呢,先行告退了。”

    乌压压大群人马,跟在他身后逐渐远去。

    溯洄循着他离去前看的方向望,一股青烟袅袅而起,心中顿感不安。

    “要不,回去吧?”她劝萧辞。

    “该来的,迟早会来。”萧辞轻拍马颈,拨转马头,“……方才,他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哪句?‘野孩子’?抑或是,你为了我,违抗皇命?”

    “都是。”

    “哦。你不说,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那就好。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侥幸活了下来,你……”

    “萧辞,我不会让你死。”

    我不想你死。

    黑衣人自枝叶寥落的树木后走出。

    她方知道,其实他一直在等着这场围猎,他一直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仲冬狩猎,除了不误农时,还有个好处——树木凋零,猎物不易隐藏。

    无法隐藏,唯有将猎捕者全部击倒。

    她从未杀过人,被她饶过一命的黑衣人暗地里朝萧辞射出袖箭。那支箭射中萧辞的手臂。如果不是她下意识徒手硬挡,射中的将是他的胸膛……懊悔、后怕、痛极,她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咽喉。

    十八具尸体,没有活口。

    溯洄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溯洄、溯洄!

    她回过神,看清了萧辞的脸,抬起双手,拥紧了他。应该放手的,应该放手的,可无论她告诫自己多少遍,终究还是舍不得。

    风声萧萧,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渐渐凝结成霜。黑夜已然降临。

    突然,身体不可控地向前倒去。她急忙拧腰,任佩剑跌落到地上。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接触到地面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只听萧辞闷哼一声,从她身上翻转而下。

    两人仰躺在地上,都已力竭。

    天上星辰寥落。

    “如果我侥幸活了下来,你想不想回御剑宗?”他问。

    原来他之前想说的是这个。“不想。”

    “想好了再答。”

    “想好了,不想。”

    “好,”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就在她以为他们会冻毙在这个冬夜里时,有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过来,是镇国公的世子和他的侍从。镇国公世子,是萧辞的娘舅。

    尸体被付诸一炬。

    他们带着一身染血的衣裳回到营帐,路上无人敢多问半句。仿佛他们只是贪玩误了时辰,仿佛他们只是在密林里摔了一跤。

    回泽阳山的前一夜,萧辞又去见了皇帝。

    不知两人又谈了些什么,但总归是不好的事,走出营帐时,萧辞一脸凝重。

    ·

    回到泽阳山不久,萧辞就病了。

    起初只是感染风寒,后来开始咳嗽,没日没夜地咳,喝了不少药,但病情时好时坏,缠绵不愈。开春后,皇帝派了三名御医前来问诊。半个月后,御医回宫复命。

    溯洄不知道萧辞到底算不算病愈。说他还没好吧,他已经不咳嗽了。说他好了吧,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

    “你的身体,到底如何了?”她问。

    “御医已经回宫复命,你觉得呢?”

    “为何不跟我说实话?”

    “实话?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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