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简宏来到酒店,转达了队里的通知:是否手术由简心个人决定,责任也由她个人承担。

    算是迂回委婉地同意了。

    那天,简宏絮絮叨叨地叮嘱了简心很多,好像总也说不完,直到深夜才言犹未尽地离开。

    归晓星开车送他回去。

    “简教,”路上,她惭愧地说:“我现在说抱歉也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跟您道个歉。你把简心托付给我,结果我弄成这个样子。”

    “这是个意外,跟你们没关系。简心这个伤很长时间了,包括膝伤也是,要怪都应该怪我,她小时候我没保护好。你和奕宸,还有宋鸣,已经做了所有你们能做的了,比我这个当爸的强得多。”简宏发自肺腑地说:“简心交给你们,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打完中网之后,归奕宸提前结束亚洲赛季的征程,陪简心去往慕尼黑。

    原本归晓星是想把星辰的事放一放,她去陪简心手术,归奕宸说:“那几个想和简心取消合作的商务还得靠你去谈,你没法把时间都放在手术上。”

    “可你也要训练啊。”

    “我本来就要去德国冬训。”

    归晓星还想说什么,归奕宸说:“之前简教不同意你参加全运会,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

    归晓星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我怎么说的?”

    “你说,你是我姐。”

    静默片刻,归奕宸说:“对简心,我也一样。”

    就像当年归晓星情愿舍弃职业生涯也要保护他,如今如果需要,他也情愿舍弃一切去保护简心。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都是至爱的人。

    *

    简心和归奕宸抵达慕尼黑后,仍然住在奥林匹克公园附近的别墅。

    以前每次来这里,都是两个团队一起来,楼上楼下住满了人,特别热闹,简心还抱怨过她和归奕宸都没有情侣空间。可现在别墅只有他们两个,她又觉得怪冷清的。

    “居然还有点不习惯。”她说。

    正把她行李箱中的衣物一件件挂进衣柜的归奕宸回过头,“我以为你会很期待我们的二人世界呢。”

    一句话把简心逗乐了。

    他们的二人世界是从医院和诊室开始的。

    简心对德国的医疗体系一无所知,归奕宸承包了一切琐事。不仅充当保姆、司机、厨师,还是翻译和导诊。替她预约医生,带她做检查、看诊,帮她翻译报告和病历、向医生咨询每一个细枝末节的问题。

    费舍尔医生很理解简心的处境,为她安排了最近的手术时间。

    尽管医生说她不是他接诊过的患者中最严重的一个,但简心依然紧张。

    手术前一天,她问归奕宸:“你住院的时候,有没有胡思乱想过?”

    归奕宸把她的饭盒收走,在病床边坐下,“每天都在胡思乱想。而且,你两三天就能下床,我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每天无所事事,十八九个小时都在胡思乱想和灰心丧气。”

    简心抱着归奕宸的胳膊,将头轻轻搁在他肩头。

    他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哄人、也不会讲好听的情话,可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的肩膀能为她担起生命之重。

    医院不需要家属陪护,但手术那天,归奕宸还是很早就来了。

    进手术室之前,简心看到的最后一个身影是他;出手术室之后,看到的第一个身影也是他。

    归奕宸用英文替她问出她最担心的问题:“手术成功吗?”

    费舍尔医生笑着看向简心,也用英文回答:“非常成功。”

    这是她这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这几天简心都没睡好,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下来,终于心无挂碍地睡了一觉。

    睡醒时,见归奕宸也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这些天他前前后后为她奔忙,肯定很累,简心不想打扰他,把手机静了音,上网打发时间。

    她好久没上微博了,这会打开微博,想看看庄凯诗的动态,却发现归奕宸的微博更新了。

    他发了一张她的照片,照片里,病床上的她睡得很沉,裹着厚厚石膏和绷带的伤脚吊在床尾。

    看角度,就是他坐在此刻的位置拍的。

    配文是:

    “跟大家说声迟到的抱歉,抱歉美网让大家失望了。也跟我的搭档说声抱歉,抱歉我没能坚守住阵地。

    双打是两名球员共同的比赛,赢了共同享受荣誉,输了也共同承担责任。作为大满贯经验更多的一方,我应该预见到第一次打进大满贯决赛的搭档会有心理波动,尽可能地给予她心理支持,但我没有做到。作为两人中更为主导的那一方,我应该在搭档状态出现起伏时改变战术、调整节奏,帮助她尽快渡过低潮期,但我也没有做到。我陷入失控的心理状态,在场上做出了错误的决策,导致比赛失利。

    论责任,我是责任更大的那一方。

    感谢我的搭档、女友,从未计较过我的失误和愚蠢,一直包容,一直陪伴,也一直努力,从不放弃。

    未来我们也会一直并肩作战,心意组合不会散。”

    美网之后,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对她的声讨,谴责她“心理脆弱”、“缺乏体育精神”、“拖累归奕宸”、“丢中国的脸”,怀疑她“诈伤”、“演戏”,谣传她“要被归奕宸分手了”、“归奕宸换了新搭档”,比联合会杯失利那次还要汹涌。

    虽然归晓星劝她不要看,但简心都知道。

    她没有反驳、没有解释,未发一言。

    因为,的确是她的责任,她无可推卸。

    而现在,归奕宸斩钉截铁地对所有反对的声音说:

    责任在我;

    她没有诈伤;

    我们不会分手;

    我也决不更换搭档。

    这个男人,嘴上从来没说过“爱”这个字,却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守护着她。

    简心放下手机,拽着床边的护栏想坐起来。

    归奕宸被惊醒,起身帮她把床头摇起,问她是不是想喝水。

    “你过来点。”简心招手。

    归奕宸走到床头。

    尽管一只脚吊着、隔着护栏、护士随时可能进门,简心还是一点点挪到床边,用有点别扭的姿势抱住了他,“虽然你不肯说,可以我想说。”

    “说什么?”归奕宸半抱半托着她,好让她省点力。

    她把脸埋在他腹肌上,喃喃道:“我好爱你啊。”

    简心出院后,宋鸣来到慕尼黑。和他一起的,还有刘昊泽。

    刘昊泽进步很快,前不久在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上代表广东队拿到铜牌,成为省队最年轻的主力。正如宋鸣之前同他讲过的,他的人生多了很多选择,他也和这个年龄的宋鸣一样,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也因此,归晓星把他送来德国训练,既是为了提升技术水平,也希望他触摸到国外轮椅网球运动员的职业轨迹。

    刘昊泽长成了大小伙子,初显成熟的模样。他已经非常习惯每天十几个小时轮椅上的生活,不再需要跟在宋鸣身后,也可以从容地用尚不流利的英语与教练和球友沟通。训练之余,他还帮归奕宸去超市购物、修剪院子里的花草,并且准备考个驾照。

    有次他的教练和几名球友来别墅聚餐,饭后大家去奥林匹克公园的网球场打球。有个轮椅网球运动员见简心拄拐,以为她也是轮椅网球运动员或准运动员,邀请她下场打几拍。

    简心对轮椅挺抵触,但出于礼貌,还是答应了。

    可走到场边,她又却步了。

    那一刻她感觉正逐渐痊愈的伤脚忽然剧痛,好像在提醒她,她已经不是完全健全的人了,她必须加倍小心,不能让这只脚再受到丁点伤害。

    尽管明知道坐在轮椅上打球用不到脚,她还是拒绝了。

    她盼着赶快好起来,在那之前,她不敢让这只脚再承担丝毫的风险。

    这次跟腱手术,简心用了比上次膝伤手术多一倍的时间才被允许取下石膏,转入医院附近的康复中心。

    归奕宸和宋鸣分了工。归奕宸依然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不过简心白天去康复中心的时候,他就能腾出时间和保罗去俱乐部冬训。而宋鸣专门负责简心的康复训练。

    简心不记得膝伤手术之后的康复有这样艰辛。第一天她仅仅用伤脚尝试站立,就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想让僵硬的跟腱重新恢复弹性,除了疼痛别无他法。

    没受伤之前,简心在球场上像个小马达,现在只是做拉伸、蹬腿、骑自行车这些基础的动作,都会疼得满头大汗。做完一整天的训练,她要躺在地上缓好久。

    有一天归奕宸训练结束得早,来康复中心接他们,隔着玻璃窗见简心正被宋鸣掰着脚做训练后的恢复。

    看见简心的表情,他就走了,之后没敢再来。

    他看不了这个,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把她抱走。

    可简心的努力没有兑换成期望中的效果。

    她觉得康复进展太慢了,已经快到年底,她才刚开始进入负重训练阶段。和她差不多同一时间进入康复中心的几名运动员里,接受腕部手术的篮球运动员离开了,接受膝关节手术的雪上技巧运动员离开了,就连同样和她接受踝部手术的体操运动员也离开了,而她还困在这个仿佛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地方。

    医生会根据她每天的训练情况对训练内容进行调整,她眼看着原定的时间节点一个接一个被推迟,有球训练遥遥无期,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再也无法回归赛场了。

    她每天最常听见的话就是“慢慢来”、“不要着急”,可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队里原本希望她在澳网前能恢复有球训练,这样才能确保奥运万无一失,但以她目前的进度是不可能了。

    于是队里再次提出更换搭档,已经给归奕宸打过好几个电话,也不断地给人在国内的归晓星施压。

    这些事,归奕宸都没告诉她,但她多多少少猜得到。

    宋鸣和费舍尔医生、康复医生都沟通过,费舍尔医生再次为简心做了全面检查,认为她的跟腱恢复良好。

    康复医生也说,康复本就是因人而异的,简心的康复速度虽然稍慢,但仍在正常范围内,她最大的问题是心理上的,她对伤脚有种本能的过度保护,让她不敢像没受过伤那样全力发力了。

    简心强迫自己严格按照医生制定的计划完成每一项训练任务,也会每天做好多遍心理建设,不断告诉自己手术很成功,跟腱恢复得很好,不会再受伤了等等等等。

    可是理智战胜不了心魔。

    不管她怎样做心理建设,测试总是达不了标。

    反反复复的失败是很消耗人的意志的。

    这几天简心总在思考卞帅曾说过的话,“职业运动员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有些人,“不是那块料”。

    或许,她就不是那块料。

    圣诞前的一天,庄凯诗问简心伤势恢复得怎么样,简心含糊了几句,问她人在哪里。

    庄凯诗退役后,加入一个做自媒体的团队,天南海北地到处跑。

    “内蒙古。”庄凯诗回复:“看我们今天拍的。”

    微信收到她发来的一段视频。茫茫雪原上,马群驰骋,她开着一辆越野车追在后面,和车里的同事欢呼着什么。

    简心佩服庄凯诗,无论做什么,都又潇洒又飒爽。

    简心:“你当时怎么想到去做一个和网球完全无关的行业?”

    庄凯诗:“朋友介绍的。最初我也不懂,但做下去发现蛮有趣。”

    “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你是说转行吗?”

    “嗯,我以为你会做网球教练或者相关的工作,毕竟做了那么多年职业球员。”

    等了半晌,才看到庄凯诗的回复:“这边信号好差,微信都收不进来。”

    庄凯诗:“不可惜。网球是网球,新工作是新工作,两件事。没必要因为我做过球员,后半生也要被网球绑定。没法享受不同的人生,那才可惜吧。做球员的庄凯诗的阶段已经圆满完成,现在是新的人生,离开网球也照样可以精彩呀。”

    简心想,是啊,到了该离场的时候就应该离场吧。庄凯诗可以做到,可能,也许,她也会有新的人生吧。

    “凯诗,”她说:“我想,退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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