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深侧头看去,果见宋雁书站在月下,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笑盈盈地望着他。

    宋雁书见了那清亮的双眼,走近两步含歉道:“深夜来访,打扰李公子了。”

    李深放松下来,悄悄将袖箭塞回枕下,正想坐起,却突然一僵,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他哑着嗓子道:“宋小姐可否稍候,让大竹进来。”

    宋雁书犹豫了一下,道:“我今夜来此,有重要的事想要请教李公子。”

    李深听明白了宋雁书的言下之意,可他的自尊不容他躺着与宋雁书说话。

    宋雁书见了李深脸上神情,明白过来,上前道:“李公子可是想坐起来?”

    一边说着,宋雁书一边伸手去搀扶。

    “别碰我!”

    李深压着嗓子厉喝。

    宋雁书吓了一跳,忙缩回手,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北塞雄州城看望那些受伤的将士时,他们这样的神情动作,分明就是要坐起来。

    李深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放缓声音道:“还请宋小姐稍等片刻。”

    宋雁书看着李深苍白的面容,终于明白过来。

    她不在意此事,并不代表李深不在意,何况是在外人面前。

    伤,只有在受伤之人身上最痛。

    宋雁书退后几步,避到屏风后,道:“我去叫大竹。”

    “不必了。”李深虚弱的声音远远传来。

    宋雁书犹豫了一下,背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李深的声音终于传来,“可以了。”

    宋雁书绕出屏风,脚步微顿,见李深已靠坐在床头,这才走近。

    宋雁书装作没看到李深额头的晶莹冷汗,解释道:“因白日出行不便,所以深夜唐突,还请李公子见谅。”

    李深摇头道:“不妨事,小姐无须挂怀。”

    他看向宋雁书,“宋小姐可是需要帮助?”

    宋雁书却没有提及为何白日不便,反而望着李深的眼睛,问道:“李公子为何要在陛下身边安插人?”

    李深身子一僵,眼眸低垂,语气有些生硬,“宋小姐今日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宋雁书一愣,似乎不太明白李深为何这样问,但很快她就想起来王元曾为此事特地向她解释过,她恍然道:“李公子是说将我宋家拉进京陵城斗争一事?”

    李深放在被上的手悄然紧握成拳,显然是默认了。

    宋雁书看着他道:“那雁书敢问李公子,若是中书令谋划成真,我宋家可能独善其身?”

    李深抬头看向宋雁书。

    宋雁书又道:“若是李公子并未将我与父亲牵扯进来,我宋家可能独善其身?”

    李深显然渐渐明白了宋雁书的意思,神情微变。

    宋雁书接着道:“李公子将我宋家拉进来,可是为了私欲?”

    想了想,宋雁书又补充道:“只为私欲?”

    李深望着眼前女子寥寥几语,便将京陵城与边将的关系,以及他的心思一一剖明,不由肃然起敬。

    宋雁书的三个问题,看似是在问他,却已自己作答了,她在告诉他,自己一直担心的问题并不存在,宋家,以及宋小姐与那些只知冷眼旁观的衮衮诸公不同。

    只是……

    宋家即便不能独善其身,亦可割据边塞,成为一个北方政权,但她回来了。

    不仅如此,她还打算清朝堂,正纲常。

    李深整理衣冠,向宋雁书郑重一揖,“宋小姐大义,李深惭愧。”

    只是宋雁书并没有李深想得这样深,她从未有过拥兵自立的念头,或者说这个概念并不存在她的认知中。

    在她的认知中,朝堂有难,陛下有危,她们做臣子的,自当奋勇向前,锄奸扶正,死而后已。

    是以她上前扶住李深道:“应尽之责,李公子客气了。”

    李深抬头,深深看了宋雁书一眼,将话题拉回道:“宋小姐问此事可是有何问题?”

    宋雁书松开手,皱着眉向他直接道:“我怀疑中书令囚禁天子。”

    李深眼眸微动,似是有些惊讶,他望着宋雁书的神情,毫不犹豫道:“是。”

    宋雁书即便已心有猜测,得到李深这般肯定的答复时,仍感到震惊。

    她喃喃道:“简直……简直……”

    宋雁书一时竟找不到话语来表达此刻的复杂感受。

    她眼神复杂地看向李深,想问五年前一案的起因可是为此,又不忍心,于是避开视线转而问道:“陛下身边可还有李公子的人?”

    李深沉重地摇摇头,苦笑道:“中书令防守极严,所有能近身接触陛下的,都是他的族亲门生,上下三代都清清楚楚,太监宫女更是捏了人质在手,是以安插几乎不可能,策反亦难,这些年只有三个到了陛下身边,都很快被发现,其中一个……”

    李深顿了顿,“便是上次向陛下进言那个宫女,也已殒命。中书令又将陛下身边的人换了一批,是以现在我也无法接触到陛下。”

    他看向宋雁书,“宋小姐想见到陛下?让陛下为东南军主持公道?”

    不待宋雁书回答,李深便道:“恕在下直言,此法不通。”

    宋雁书看向李深,只靠几人言辞就想斗倒中书令,她也知不可能,“若有实证呢?”

    李深却仍摇摇头,见宋雁书不解,他道:“宋小姐可知为何我设计送去那三人中的前两人都很快被发现?”

    宋雁书不明白李深为何突然提起另一件事。

    李深望着她,嘴角微讪,似乎有些自嘲,“因为陛下。”

    “什么?”宋雁书一惊,随即似乎想说什么。

    李深抬手,示意宋雁书听他说完。

    “第一位是中书令的远亲族侄,怀着一腔热血来京,立志尽忠报国,衣锦还乡,到京后才发现自己族叔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忠君爱国,于是借酒浇愁,大醉于街市。”

    “后经我拉拢,决定潜身在中书令身边,以图来日,他聪慧隐忍,很快得到中书令的信任,授了官职,却在见到皇帝那日后不见踪迹,我遍寻不见,半月后才在中书府送往其乡的黑色棺木中见到他。”

    “第二位是皇帝身边内侍,因偷偷向宫外递信被我发现,称其父母双亲每年冬日都易发旧疾,好在定时有书信来往,而那年岁寒灾年,中书令忙得不可开交,本应递到他手中的书信迟迟未到,他这才冒险行事。我助他递交书信,才发现他的父母已在去年冬日因炭火短缺病逝,连遗体都不知去往何处了。因而为我所用。”

    李深语气微微激动,“至此我才知道,康思远虽年少天真,难忍愤懑,却也不是莽撞之人,他知陛下身边环狼饲虎,是以设计只他二人时,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斗胆进言,以期陛下奋发。”

    他看向宋雁书,呼吸微微加重,“可陛下被他这般模样惊惧,大叫来人,此事被中书令知晓,这才……”

    李深眼中晶莹闪烁,他稳了稳心神,才接着道:“于是我再三叮嘱,不可露出端倪,内侍刘五常对我说,陛下整日玩乐,又无教养师傅,身边亦无任何书籍,我便精心挑选了几部治国之策,让刘五常默记教导陛下。”

    他苦笑道:“谁知陛下并不肯学,直嚷麻烦,后更是直接与中书令说有人逼他读书。”

    听了李深的话,宋雁书如坠冰窟。

    这是她设想的最糟糕的一个情况。

    她怒道:“中书令狼子野心,国将不国,百姓流离困苦,陛下竟然无动于衷吗?”

    李深摇头道,“是以第三位,我选了一名女子,”他嘴边泄出一丝自嘲,“唯有这名女子,在陛下身边待够了一年,陛下虽不肯听她的,却也未曾将她暴露给中书令。”

    他看向宋雁书,含着歉意道:“是以我欲借外力,以除奸邪。”

    那名女子——张翠娘,以身相殉,杀身成仁。

    换来了陛下的相抗。

    换来了宋雁书回京。

    宋雁书垂目,声音凝涩道:“陛下受命于天,万姓供养,怎甘心与贼共舞,怎忍心不秉政劳民?!”

    李深轻声道:“陛下五岁登基,由中书令及几位辅政大臣一同辅佐,后中书令权势愈大,先帝留下的臣子不是罢官,便是请辞,还有不少因莫须有的罪名被下旨抄家,最后朝堂几乎变为了中书令的一言堂,陛下也被藏于人后。”

    他垂下眼睛,手在被上紧握成拳,关节泛白,声似啼血,“祖父在时,还能多次请旨面见陛下,虽被中书令以各种理由阻拦,但总能见上几面,后祖父突发恶疾,卧床不起,能见到陛下的便只有中书令和父亲了。只是父亲虽为太傅,陛下却总是称病不见,是以也……”

    他停下了。

    月光轻移,清辉满床,李深无处可避。

    突然,床前影子一动,一道黝黑的身影走近两步,将带着血色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

    李深整个人被黑暗重叠,他慢慢抬眼,见宋雁书走到他床前,认真地看着他,那双明亮如清泉的眸子中燃着熊熊烈火,顷刻间就温暖了他在月光中冰冻的灵魂。

    宋雁书注视着李深血红的双目,整衣深揖,“李大人一府碧血丹心,雁书感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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