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龙祖涯晓所言非虚,北溟魔渊之底竟真的是白骨纵横的上古墓穴,鲲鹏一族的葬骨之地。

    月夕目含悲悯地望着面前令人生畏的尸山血海,猛然瞥见尸山之间竟有一座墨色“山丘”正诡异的起伏着,仿佛是个活物。

    待她定睛细看去,只见一具偌大的鱼形骸骨身旁正伏着一只奄奄待毙的庞然大鱼,而它正是那血海涌溢的源头。

    这难道会是……鲲鹏……遗孤?也不知它已在这里苦撑了多久。那些汩汩而流的鲜血仿佛是从“裂谷”般的伤口中肆意涌出,背脊上甚至有两处深可见骨。

    月夕没想到它的伤势如此严重,当即倾身从龙身一跃而下,轻巧落在鲲身之上,毫不犹豫地运气周身灵力注入那些流血的伤口。

    不多时,随着伤口的血被止住,周围的海水逐渐变得澄澈。鲲的周身倏地萦绕起了一层金色幽光,身形也在光晕中逐渐缩小。光晕最终凝聚成一团,在氤氲半明灭处化作一具浑身浴血的男子身形。

    男子满身血污静静伏于砂石之上,身披一身肃冷的玄色铠甲,其余处衣衫已被利器所划得残破不堪,且被血染的看不清底色。仅露出的半张侧脸轮廓十分凌厉,唇边噙着血,额角亦有伤。嵌在砂石间的一双拳头紧紧攥握,似心有万般不甘。

    月夕被他悲壮的气势所震慑,恍惚落地之际,四面八方的煞气竟一时间排山倒海地朝她袭来,疼得她浑身酸麻彻骨,几乎就要软倒在地。

    此地委实不宜久留,她赶忙上前将男子扶起,也终于看清了男子的全貌。

    这男子面容死气沉沉,却是双目圆睁,眸中空洞冰冷,整个人宛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依这身量与衣着来猜测,他应当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却偏生了张玉面公子的矜贵面皮。俊俏的水族男子月夕早已司空见惯,可此刻她只觉得若是鲲鹏一族都生得这般俊美妖孽,那被灭族属实也太过可惜。

    “撑住!我这就想法子救你!”月夕疾声呼唤,却见男子丝毫没有反应,便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一晃才她发现,他早已不能视物。可那双怒睁的眼实在有些骇人,月夕干脆伸手阖上了他的双眼:“得罪了。可若再不带你走 ,我也快撑不住了。”

    四周冷冷冥冥,唯有银龙“称心”在尸山上空盘桓不定,好似不耐烦地催促她速速离开这鬼地方。月夕会意,忙从袖中摸出了一枚乾坤袋,转瞬便将面前的男子收入了袋中。

    临走之前,她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身侧那具“鲲身”的骸骨。方才,她就一直觉得这具骸骨有些与众不同,不知是这“伤鲲”的哪一位亲族,整个遗骸不仅完好无损,且它周身的磅礴煞气中竟还混杂着些许魔族的浊息。

    月夕用神识试探了一下,很快便发现这座上古墓穴之所以能遗存上万年之久是源于一个法阵的庇护,而这法阵眼恰恰就在这具骸骨之中。

    待她周身运起一层护体仙障后,缓缓步入那具庞然如山的骸骨之间,几乎未经周折便寻到了阵眼的所在——阵眼竟是一把寒光森森的长刀。

    刀锋的半截已经没入海底石缝当中,却难掩它周身所萦绕的那股凌人戾气与魔族浊息。即便她不曾上过战场,也看得出那把长刀曾斩魂无数。

    月夕的心骤然一沉,苦苦挣扎了片刻后,终于还是从袖中重新摸出乾坤袋,将那“伤鲲”释放出来。

    且不论这只伤鲲到底是妖是魔,上古鲲鹏妖族与龙族早已有夙仇,四海龙族对鲲鹏妖族皆是恨之入骨,她今夜又岂敢将这男子带回钟山去见涯晓?重新审视这鲲鹏遗孤,便更觉得他骨重神寒、气度不凡,身旁又立着这样一把魔刀,只怕他十之八九是位魔将……

    天人交战之时,面前男子却突然如梦呓般含糊地唤了声什么。月夕赶忙凑近了仔细去听,待她反应过来他是何意,霎时间感心动耳、心弦微颤,一种莫名的情绪自心底滋生,最终变得声势磅礴……

    *

    大荒之中,北海尽头,一座肃冷雪山屹然而立,直指暗黑的苍穹,正是花辰所居的北极天柜山。

    月夕虽已决意要救那“伤鲲”一命,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带着他回钟山。

    念及他伤势要紧,而她也并无把握独自将他救活,权宜之计唯有向花辰求助。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花辰会与她意见相左,因为即便如此,花辰也不会将她如何。

    此时令她顾虑重重的,却是北极天柜山的另一位山神。

    远在花辰来北极天柜山上任的万年以前,天帝已经封了一位尊贵的上神来统辖天柜山——强良上神。

    一直以来,强良与花辰二位山神各居山南、山北二府中,共同护守天柜山已有千年之久,可谓忘年莫逆之交。但倘若今夜之事被强良上神给撞见了,谁也难料强良上神会不会直接将她送上天庭治罪。

    此时正值夜深人静,月夕入山之前不得不再三侦查山中动静。她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乾坤袋紧了紧,又默默捻了个隐身诀,仔细将山里山外侦查了半晌,这才趁着沉沉夜色悄悄溜进了天柜山北府。

    *

    月斜寒山残云外,星落香梦孤枕前。

    花辰此时好梦正酣,一瞬后便恍然惊觉有人鬼鬼祟祟深夜闯入他的仙府。来者始终未曾触动天柜山的重重法术禁制,他无需多猜便知来的是他的好妹妹。

    平日里,月夕也时常留宿北极天柜山,北府中多年前早已为她备好了一间房。可月夕的造访中,十有八九都要与一条白龙鱼挤在一间房里同眠共寝。

    这条白龙鱼名为夙雪,原是养在钟山灵潭中陪着月夕长大的玩伴。二人名义上虽为主仆,实则却情同姐妹亲密无间。因花辰来天柜山任山神之位后,涯晓上神曾一度不放心他的日常起居,便差遣夙雪来天柜山从旁照顾花辰。

    夙雪就住在花辰的隔间,可花辰在榻上半阖着双眼凝神倾听了半晌,始终也未曾听到夙雪的房间有任何声响,就连为月夕留那间房也毫无动静。

    “这丫头,竟来得如此蹊跷……”花辰顿觉睡意全无,干脆起身披上了外衫。

    恍然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微沉之际身形已倏地闪入了地面,转瞬便无影无踪。

    花辰的寝殿之下是天柜山中一间密室,平日里这间密室根本无人问津。甚至连山中许多仙侍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间密室的存在。唯有强良上神造访时,才会偶尔动用这间房。

    一室静谧,雪月清绝——花辰到底是抢先了一步。他身披一身龙纱织就的月华轻衫,意态悠然地踱到窗棂旁凭栏听雪,俨然一副静候佳音的模样。哪料对方却执意用隐身诀来深夜造访,也不知今夜是要弄什么名堂。

    夜半烛影动,华堂忽闻风。须臾后,二人仍是对面不相识,两两不做声。

    “玩够了么?再不现形,我便将你轰出府去!”花辰重新被困意侵蚀,终于忍无可忍地率先出声。

    “唉,难怪静瑶会恼你,果真是翻脸无情。”一道红色倩影缓缓显现在花辰面前,巧笑流眄,粉靥凝羞。眉眼盈盈似弯月,犹挂着寥寥几缕歉意。

    花辰轩眉而视,将月夕那几分混着醉意的歉意看在眼里,敏锐的凤眸中浮现重重疑云,“今夜出了何事?何故小心成这样子?”

    “猜猜看?”月夕满身疲惫地瘫在一旁的小榻上,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花辰缓步上前将月夕打量一番,只见她云鬓微乱,纤纤玉指正轻揉着眉心,恰好挡住了若有所思的半张脸。花辰当即拧眉问道:“你手上为何有一股血腥味?莫非是与人……动手了?”

    月夕抬手嗅了嗅后,翻着白眼无奈道:“还是你的鼻子灵,我只闻到了酒香。放心吧,你家三公主好得很!”

    她也没再多做掩饰,立马起身从袖中摸出了乾坤袋悬在花辰面前,转而一脸郑重道:“我也不想叨扰你的好梦,可今夜实在是性命攸关,我想求你帮我……救一条鱼。”

    “一条鱼?”花辰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鱼,北海龙宫不能帮你救?何须又回来求我?”

    “是一条大鱼……北冥鲲,这几日大约得借你这间房一用。”

    花辰仿佛是听到了醉话,眼皮都懒得掀动,冲着月夕就直接念起了醒酒诀。

    月夕连忙解开乾坤袋,将那身受重伤的男子安置于榻上,又温声补充道:“他快死了,仅凭我自己恐怕救不了他……”

    她将今夜北冥魔渊一行的来龙去脉囫囵讲了一遍,却只字未提那把杀气腾腾的长刀,只道自己是有幸捡到了一位鲲鹏遗孤。

    花辰边听边施法探及榻上男子的真身,随后又细细查看过他的元神,一张脸由惊愕失色逐渐变得疾首蹙眉。

    最终,他猝不及防地与月夕对视了一眼,缓缓摇头道:“他元神已遭受重创,六根皆断,连神识也已湮灭于混沌之中——总之他伤得太重,身份又着实可疑,我救不了他。”

    月夕默默勾了勾唇角,早料到花辰会一口拒绝。

    她们兄妹二人心中都十分清楚,依这“伤鲲”的伤势来看,只怕豁出去天柜山半数的天材地宝最终还可能无济于事。

    月夕余光瞥向榻上命悬一线的男人。月光洒在他惨白染血的脸上,映得他仿若浴血重生的赤子,竟渗透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凄美意味。

    月夕不着痕迹地转眸望向窗外一树红梅映雪,喟然长叹道:“这些年,妖君瞵渊带领妖族日益声势浩大,不出千年当可与魔族分庭抗礼。而今看来,原来是得了这上古大妖——鲲鹏遗孤为其效力。可悲可叹他无亲无故,须得藏匿身份才能苟活至今……”

    “无亲无故,苟活至今?”花辰漫不经心地轻嗤一笑,“夕儿,你倒是很会猜。”

    “若非苟活,为何连涯晓都未曾提过如今还有鲲鹏存活于世?”月夕斜觑了花辰一眼,“在我看来,无论是神族遗孤还是妖族遗孤,其实并无分别——你可知这小子在万念俱灰之前,口中曾念叨着什么?”

    “无非是求老天救他。还能念叨什么?”花辰云淡风轻地回应。

    月夕轻轻摇头,眼前又浮现起离开北溟前那一幕,一时怅然道:“他弥留之际的一句话,竟令我有些心生羡慕。”

    花辰怔了怔,竟莫名被她的神情所触动,不禁满眼费解地问: “这小子……到底说了什么?”

    “母妃放心,孩儿这次再也不走了……”

    明明他之前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最终竟能说出如此视死如归的话来。

    月夕一脸肃然地迎上花辰探寻的目光, “直到他意识归于混沌之前,口中一直都在重复这句话。当时他即将六识尽失,我用神识去探时却发现他已将喜、怒、哀、惧、恶、欲这六情全都忘了,就只剩下这一点关乎‘爱’的残念尚未泯灭。即便只为这最后仅剩的一点残念,我也决意要救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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