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昏暗,只东边墙上一扇紧闭的窗,透进些微弱的光来。

    汀州地方县城上的破落牢房,不比京城和州府,少有重刑犯,衙差的纪律更不能相提并论,此刻入了夜,只听得到守夜狱卒此起彼伏的哈欠声。

    季祁盘膝坐在牢床上,静待着几刻后对她的“宣判”。

    许久也无人过来。

    也许太子又陷入昏迷。也许太子还不想见她。

    当下该已入了夜,有点冷,牢床上搁着被,季祁没有盖。

    被子十分软,被面很新,绣工精巧,凑近闻有新棉的淡香,墙上的霉斑和地上残留的旧血也有清理过的痕迹。这件牢房是最普通的暗牢,但不起眼处,处处藏着施令者的温柔和细腻。住进这间牢房后,也没受过狱卒半分为难。

    他果然是最心软的太子,季祁想。

    但再心软,今日之难,只怕她也逃不过了。

    牢房外传来一阵靴子踩在干草上的“刺啦”声。

    片刻,木栏上的锁链“叮叮当当”,衙差开锁后,就退到牢房外两米处,一个人走了进来。

    她等到的不是太子。

    季祁施力聚气,想下床,却一阵天旋地转。

    依大兴律,囚犯下狱,首日不得食。

    太子并未给她开这个先例。

    许久未动,四肢麻痛交加,季祁艰难忍住这阵酸软,又按捺下胃里的灼烧,抬头虚弱道:“丁姑姑,太子怎么样了。”

    丁蝉衣约四十余岁,所有发丝均一缕不落地梳成紧紧的髻,露出宽大的高额,头髻紧得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呼吸困滞。

    此刻,丁蝉衣脸上所有的细纹都同她的发髻一样,紧紧挤在一起,怒视她的那双眼睛充着血,恨不能把她生食。

    “我自出阁就追随皇后娘娘至今,也算阅人无数,什么场面没见过,这还是头一回见识你这样的毒妇!太子、太子……”丁蝉衣呼吸急促起来,抬起食指尖儿恨恨地指着她,气却忽然全泄了,说的话夹上哭腔,断断续续:“……太子待你不薄,打在汀州遇见你,舍身从安南王逆军那些土匪强盗手底下救出你的命来,给你治不知何处染的肺疾、替你医不知打哪落下的伤疤,甚至不惜自割额肉,只为了给你入那医疤的药,更拿自己当个庶人,在医宗门下顶着风雪跪了半晌午……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啊!”

    季祁唇色苍白,默然运力,感到一股明显的阻滞。卸力丸的药效还没过去,她听着丁蝉衣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完全属实的控诉,此刻只觉得全身似马车碾过一般痛苦。

    她又强忍着问道:“姑姑,太子伤势——”

    “住口!”丁蝉衣似是恨到了极致,涕泪交加,捂着胸口急喘,“太子不追究你女扮男装欺瞒之罪,足够你感恩戴德一辈子了,你竟然还敢私通江湖流派,行刺杀之罪!哪来的脸向我再提太子二字!若消息传到皇城,你以为陛下和娘娘还会留你的下贱命吗!”

    季祁心脏一滞,苦笑一声,心想,自己总是爱不合时宜地抓重点。她飘出一口绵长虚弱的气,“陛下和娘娘不会留,那难道,太子就会愿意留我的‘下贱命’吗。”

    “你!”

    丁蝉衣喘息许久,才慢慢平息,压下怒火,她让身后的狱卒搬了木椅,端庄地抚裙坐下,尽力平静地睨着她道:“死到临头还敢顶嘴,倒真有几分本事。来人,让我看看,你还能嘴硬多久。”

    牢房的木栏外进来一个伫立已久的狱卒,面无表情端着一个褐色漆盘,漆盘上搁一个碗。

    她坐在牢床,并不看见碗里有什么,但并不难猜。

    季祁慢慢收回视线,看着丁蝉衣坦诚道:“姑姑,事关性命之事,便是顶天的大事,姑姑怎么会认为是顶嘴呢。”

    “啪。”

    嘴角和半脸疼到失去知觉,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季祁嘴里蔓延开来。

    丁蝉衣已经站了起来,举着还没收回的手,抬高声音怒斥道:“好一个‘事关性命之事,便是顶天的大事!’所以你便要捅了太子的天,是吗!”

    季祁咽下口中的血沫子,心想,这句话她的确无言以对,苟活了这许多天,终于还是到时候了……

    隆绍七年,太子降生。

    大兴朝有言,当今太子李景修,初春之曙,衔玉而生,坤宁宫红光乍现,天地清明,凤鸣鹤唳,云开日出,瑞气盈庭。圣悦,改国号为崇贞。

    同年季秋之夜,三皇子李景衍降生,子时方至,天宇晦暗,北斗失位,七星不聚,月色无光,南方之火星逆行,东隅之青龙暗淡。

    两位皇子六岁时,太卜署卜测,南方先祖皇转世,密达天意。圣上钦派钦天监监正张啸天,遥行千里,寻附身之人,得到“圣天子”和“妖煞星”之密言——初春之曙,圣天子降世;同年季秋之夜,妖煞星星坠九天。

    而她此番涉险……就是为人人喊打的“妖煞星”而来。

    崇贞十八年,当今圣上的皇叔——安南王在南方举兵叛乱;同年孟秋,西疆摩羌犯边,汀州洪灾,瘟疫横行,饿殍遍野,人争相鬻子而食。一年之内,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年仅十八岁的太子李景修心怀天下,忧心民情,自请微服云游,体察民间,圣上不允,太子三拒三请,才得令离京。

    圣上挂念太子安危,令其东宫翼骑卫随行。但为了避免招摇,李景修只携带两位贴身侍从、两位侍女,六名翼骑卫,左右内率、并一位幼年时就陪伴左右的乳母——丁蝉衣。

    这给了季祁暗中接近的机会。

    她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

    在西疆脱身之际,那双带有异域色彩的琥珀色眼眸里流转的自厌情绪让她心弦乱颤。

    她多么想告诉他,他们不比你尊贵。他们不比我们尊贵。凭什么我们就要合该生如草芥。

    在教条森严,律令严明的中原,要兴起势力并非易事。

    最初离开西疆,她以甘露为饮,以果为食,小心游荡于各江湖大派,笑脸迎人,可抻可攥,广采情报,结交志士良朋,遭受过数不清的背叛和倾塌,才渐次兴起己势。

    半年前,她潜伏的毒教来了一位密客,戴斗笠,蒙黑纱,不以真容示人。他拿出半人身长的铜箱,箱盖一打开,满座哗然,连他们的教主——素来骄矜、以鼻孔示人的上官剑都被晃了眼:

    黄金万两浇铸成的金麒麟。

    金麒麟坐落金台,雕工精湛,身姿挺拔,麟角凌空,蹄上镶嵌碧玉,项间缀珠链,珠光宛转,每一根毛发细致有质。

    金麒麟震撼,买家的条件也惊天动地:

    东宫的项上人头。

    对她来说,得毒教信任,获兵变银两,杀挡路太子,一举三得。

    “姑姑,我知道姑姑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但现在太子殿下不愿见我,我只能祈求姑姑,再让我见一面太子,我有要事相告,还请姑姑放下成见片刻,望姑姑成全。”

    “成全?成全你为那妖煞星做的春秋美梦?你又要用什么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太子不会再靠近你半步,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药碗迎上来,季祁闭上眼睛。

    “砰”。□□倒地的声音传来,牢房门口,平日就松散无束的县城狱卒还未做进一步的反应,后颈一疼,被拍晕到地上。

    季祁收手,静身敛息。

    她最后看了倒在地上的丁蝉衣一眼,这些狱卒对付些小鱼小虾或许尚可有些余地,要拴住她,还欠历练。

    但强硬冲破卸力丸的药劲儿,当下多少还是有些反噬,季祁艰难压下晕厥,轻步疾行,绕过多处戍守和巡逻的狱卒,一路来到牢狱大门前长长的甬道。

    看着眼前甬道尽头站着的人,季祁呼吸凝滞,心脏一点点淌出细密酸涩的东西。

    穿堂风过,吹起他的墨发,病容尽显。

    他额上仍贴着为她取药引留下的雪白棉布,隐隐露着血渍。

    一月前,季祁想办法将行踪传给毒教,七日前,毒教行动,事败,随行大乱,此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季祁夜不能寐。

    后来听说他醒了,她的密事也暴露了。

    李景修站在甬道尽头的风里,那一袭绛纱云袍随风猎猎作响,衣袂飘飘。季祁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到,他们之间有如此遥远的距离。

    季祁想,所幸,他的伤势应该并不重。

    她一步步走近,直至能看清他云袍上繁复的暗纹,停下,艰难开口道:“林修——”这是太子初见她时用的名字。

    李景修漆黑的眼眸不如往常清晰,只睁到一半,仿佛十分疲惫,但仍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既已互相摆明了身份,无需再用那自欺欺人的假名字了。”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轻、更淡,或许是因为受袭生病。季祁一直都很喜欢他浅淡随性的声音,不急不恼,就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只会静静地笑着,温柔看你。只是今日,这不高的声音少了几分往日的轻柔,多了几分冷淡。

    “是……太子殿下,我——”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季祁微愣。

    李景修笑道:“‘顾寻雁’……总不能是你的真名吧。”

    季祁忍住心脏突来的皱疼,低声道:“……季秋。”

    “好。”

    空气静谧下来。

    季祁知道,不能再拖了,她向丁蝉衣请见太子,不为别的,只为能够活命。

    她率先打破安静:“我知道我心怀不轨接近太子殿下,罪该万死。但同殿下相处数月,我亲眼看着殿下衣不解带照顾患疫的孤童,亲眼看着殿下为救一卒甚至不惜性命……如此种种,桩桩件件,殿下的博爱与仁善让我难以视同不见,我虽初衷不善,但早已认殿下为明主,同毒教断绝关系。我也在半月前,就修书至西疆,从后我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日后相见,要么形同陌路,要么……就是敌人了,必不会对彼此手软。”

    “季秋……”李景衍淡淡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骗我吗。”

    “殿下!”季祁上前几步,抓住他的袍角,抬高声音,焦急道,“泄露殿下行踪,实非我本意,毒教之所以会派人行刺殿下,就是因为我迟迟不行动……”

    “可你依旧把东宫十率府的所有文册给了李景衍。”

    季祁瞳孔猛地扩大,抓紧他袍角的手不禁猛地松开。

    他怎么会知道……

    她的确偷了东宫十率府的文册、名记和策论,当作给李景衍最后的一献。

    可她也的确同他断了关系——

    在汀州的这数月,她眼见饿殍遍野,人争相食。本朝晦暗,天下需要明主。跟着李景修这些日子,她知道,没人比他会更是一位明君。

    可她仍然放不下那个人。

    她见到他时,他们才九岁,那双浅淡的琥珀眸子里就写满了自伤和自厌。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在黄沙漫天的西疆和血阴城受到此种折磨与摧残。

    什么妖煞星、什么不祥之兆?

    他哪怕做一桩应验的事给世人看了吗?

    甬道外传来密集沉重的脚步声和兵械声。

    季祁知道是翼骑卫。

    东宫的翼骑卫,向来不离东宫半步,他们自幼训练,以保卫东宫为唯一使命,皆不畏死,万人难敌。

    有他们在,旁人就没有近身太子的半点机会。

    连许多江湖大派都望尘莫及。

    此前,他们都以为太子轻装前来,没想到,翼骑卫竟然一直在暗中潜伏保护。

    “季秋。”

    季祁看着李景修抬手,慢慢抚摸过她的脸颊,手指温凉柔腻。

    “你往日同三弟往来的信件,都已经被翼骑卫搜出来了。从前,我只觉得你体弱天真,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现在看来,门外的千数翼骑卫来对你,只怕还不知够不够吧。”

    季祁堪堪压□□内乱窜的真气,扶墙艰难道:“殿下谬言,东宫的翼骑卫,万军难当,哪怕是红装盟,也需小心应对,我如今内力阻滞,别说千数翼骑卫,哪怕是十数个衙役,也应付不过来。我深知愧对殿下救命之恩,也知道今日恐难逃一死。殿下今日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我知道殿下再难相信我任何话,但有一言,我并未欺骗殿下。还请殿下相信——”

    “殿下是千年难遇的明主,我从未真的想置殿下于死地。甚至生出为殿下登基肝脑涂地之意。”

    “如果我不是明主呢。”

    季祁愣住了。

    “你还会对我心软吗。”

    “……”

    季祁撒下了今日对他的第二个谎言:

    “会的。”

    “蒙康年。”

    “属下在。”

    一抹凛然的银寒晃了季祁的眼睛。

    玄铁护腕……

    刻着麟文“翼骑卫”……

    想必,他就是翼骑卫将领吧。

    一个魁梧方正的男人抱拳在李景修身前跪下。

    夜风里,李景修墨发飘扬,向一侧伸手,蒙康年身后的东宫亲卫恭敬呈上一只瓷碗。

    李景修握着碗,嗓中溢出几声难耐的轻咳:“季秋,想护卫我登基的人有许多,没有人能在串通江湖流派行刺后还能逃脱一死……但有的人不一样……无论她犯下何种过错,我也会护她周全。”

    季祁定定地看他,等他把话说完,他却停了,也定定地看她。

    片刻后,季祁反应过来。

    她看着李景修不言。她已经许久滴水未进,嗓中已干裂难耐。

    “季秋,东宫翼骑卫独效忠东宫,只要我下令,他们就不会乱说话,姑姑那里,我会想办法。我愿意娶你,当我的太子妃,告诉我,在你眼里,他比我更重要吗。”

    “……”

    许久后,季祁点点头,却一口鲜红的血喷出来,一阵晕厥袭来,她用力抓住墙,才堪堪蹲下。

    眼前出现一双锦靴,季祁抬头,对上一双写满悲伤的眸子。

    “季秋,半月前,姑姑在你的饭食里中了心蛊。”

    季祁看他。

    她潜伏毒教多年,跟着上官剑阅遍天下毒药,自然知道心蛊是什么。

    本朝建朝之初,中原国力强盛,同摩羌两族交好。摩羌每年上贡,大兴建朝一百年时,所贡就是心蛊。心蛊以每朝储君的指尖血为引,取九九八十一天,中于储君爱人之身,可辨心意。半月之内,若储君心上之人有谎,会真气混乱,吐出血来。虽不伤身,但暴露心意。

    高祖帝后伉俪情深,自高祖建朝,择孝娴皇后之长子为储君,本朝皇帝便代代选择真正中意之人为君后,以皇后之长子为储君,如此,代代储君无需外戚襄助夺嫡,也让大兴朝素有帝后伉俪情深之美传。

    李景修道:“从一刻钟前,你体内真气就在冲撞,今日,你究竟撒了多少谎呢。”

    怪不得。

    怪不得她从说出“季秋”两字开始,就浑身涨热,只堪堪能压□□内乱窜的真气。

    面前出现一双锦靴,李景修慢慢蹲下,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季祁偏过头去,捂着胸口喘息。

    李景修握着药碗未动,彷佛在等着什么,片刻,季祁恢复一点,扭头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艰难道:“我不求殿下宽恕,但此番谋划,与三殿下无关,是我私欲图利,自谋其事。三皇子为人敏感细腻,然无野心,他无母妃,自幼离京戍守皇陵,并无半点倚靠,也无力和太子殿下相争,愿求殿下容忍,在我死后,殿下能放过他,让他在西疆安度余生……”

    她试图拿过药碗,却感到一股阻力,还未反应过来,李景修就把药喝了下去。

    瓷碗碎在地上,瓷沫四溅开来。

    “殿下!”

    蒙康年疾速冲过来,扶住摇晃的李景修。

    季祁站起来,后脑猛地一疼。

    跌倒前,她想,圣天子果真是圣天子,特意把蒙康年叫进来,来亲眼看见是他自己饮下的,不过,她看到了丁蝉衣的云靴,这次真的要死了吧。

    可是为什么,最后眼前的画面却是那位“妖煞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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