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夜深霜重。

    一架简陋的马车自西过了两州交界处的酒栈,一路向东,最后跑在荒无人烟的丛林小道上。

    “周回,到何处了。”

    车前很快传来一道来自约莫二十岁的声音,“回殿下,刚过西武州富安县的边驿,再有四个时辰,等天亮,就该到京城了。”

    问话的人沉默半晌,深深看向帘外漆黑的天,许久也不合上眼睛休憩。

    “殿下,京城的天,同西疆不一样吗。”

    李景衍微顿,沙哑道。“自然不同。西疆干燥,风沙漫天,沙尘滚起来的时候,常常分不清哪里开始是天。而京城……”

    说完,他的眼神迷离起来,仿佛在回忆什么。“……京城天高云展,能一眼望见遥远的大雁。先生何出此言。”

    问话的是位老者,约六十五上下,两鬓已经斑白,眼球浑浊,两颊的肉深深垂到嘴角。他双手将燃好的手炉恭敬递给面前的年轻男子,看着他说,“殿下同我在西疆卧薪尝胆十余载,共谋大业。现在离京城不过数十里,殿下不害怕吗。”

    见李景衍不言,老者又道:“那老朽斗胆再问殿下,殿下如此归心似箭,等到皇宫,殿下是想先去依水宫追念亡者,还是先去忏苦宫看望‘故人’呢?”

    听了这话,李景衍攥紧身上的薄氅,微微颤抖起来。

    老者叹气,看着面前的年轻男人。一头微蜷的墨发,比一般中原人乌黑,浓厚,也更硬,但经过中原血统的糅合,显得并不毛躁。那一双跟他母妃几乎一模一样的多情眸,带着异域的浅淡,此刻正半怨半癫地瞪着他。

    老者道:“殿下,恕老朽直言,古往今来,成大业者,无不将儿女私情置之度外,况对一叛徒?”

    李景衍苍白的嘴唇紧闭,从行至襄州起,他已经整整两日未眠,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布满细密的血丝,星星点点。

    老者似乎不愿放弃,沉默片刻,又道:“殿下又为何难眠,是因为马上要同昔日倒戈的叛徒同处一城,还是德妃娘娘的亡居在前,殿下难安——”

    “放肆!”

    老者低头。

    “周回、叶麟。”李景衍猛地打断后,对车外道。或许因为缺眠,心脏困重,气喘得比往常重些,“叫马夫再快些。”

    车外的人听了,迟疑道:“殿下,这山野林间,不比大道,路实在颠簸,您——”

    “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李景衍捂着心脏,抬头远望车外,眼神慢慢迷离漠然起来,声音冰冷。“我已经一刻也等不及,要去看看,依水宫里那株我离宫守墓前栽下的枇杷,如今有多高了……”

    鞭扬鞭落,一路急行。

    三个时辰后。

    曙光将现。

    疼。

    好疼……

    好多黄沙,黄得晃眼,漫天都是。

    风也好干,干得像刀剑,脸上的肌肤像要被它吹裂开。

    呼吸也好困难,喘不动气,她要死了……

    喘……气……空气……好疼……

    她好想离开。

    皇城西南,四方内院一间狭小的内室的床上,猛地睁开一双刀锋般漆黑明亮的眼。

    季祁失忆了。

    而且现在头疼欲裂。

    从醒来后,她就大口大口地喘气,刚刚不禁抹抹发痒的额头,满手的汗。

    好可怕的梦,好一场撕心裂肺的宣泄,整个人像被泡在不见天日的水里,喘不动气,也看不见水面的光,幸好她醒得快,差一点就溺死在这黄沙漫天、连绵不断的梦里了。

    身下是张床,所以她判断自己是在一间屋里,这屋少说也得八百年没通过风了吧,空气闷重得她晕头转向。此外还黑咕隆咚的,连点桌案柜架的轮廓都看不见,黑得她甚至产生一点怀疑:

    自己是不是还没从噩梦里醒过来?

    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知道从哪里飞速砸过来一个东西,头晕脑胀的季祁躲闪不及,正中眉心,她迅速闷下本能的“啊”声,钻心的疼痛迅速蔓延到整个脑袋。也让她清醒过来。

    她是谁?

    她真的忘了。

    这是哪儿?

    不知道。

    该死。

    等最尖锐的疼劲儿过去,她在黑暗中快速摸索,摸起“凶器”——一块沾满灰泥的普通石头,半个拳头大小,棱角分明。

    她看着石头,心中有股古怪的感觉。

    很别扭,很难受,甚至有点愤恨,但更多的是屈辱。

    就好像她本应该身手矫捷地躲过这块石头、根本不能被砸到似的。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屋里桌案柜架的轮廓也隐隐清晰起来——根本没有桌案柜架。

    几乎家徒四壁。

    怪不得刚刚一点儿看不到。

    只有床前有个只到人膝盖那么高的矮木柜,在空荡狭窄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暧昧。

    季祁无暇继续观察,也无暇顾及突突作疼的额头,先大概辨认出凶器的方向——整间小屋唯一的出口,一扇狭窄的木门。

    木门的窗纸破了半个拳头大小的洞,破纸边缘随风作响,透过破洞能隐隐看见蓝黑的外景。

    这应该是石头飞进来的地方。

    门外远处似乎还有争执声,季祁刚醒的时候就隐隐听见了。

    离得太远,分不太清男女。

    可能有男声,有女声。

    她把石头轻轻放地上,顶着额头的疼劲儿下床,蹑手蹑脚飘到门口,背贴木门,屏息静待一会,争执声似乎又听不见了。

    她迅速离开木门一步,转身弯腰,把眼睛附在被石头砸破的破洞上。

    “砰!”

    “啊啊啊——”

    季祁强忍住后脑勺触地和眉心一刻钟内遭受石头和门两连击的疼痛,迅速捂住身上人啊啊乱叫的嘴巴。

    “呜呜、唔……”

    真吵。

    季祁莫名熟练地攥住摔倒在她身上的人的双肩,一个翻滚,变成上位,对上一双颇大的眼睛。

    因为瞪圆显得更大,透露着震惊。

    季祁双手撑地,借助手臂和腹部的力量利落地弹起身,大眼睛也颤颤悠悠试图爬起来,被她迅速踩着腹部“砰”地一脚按回在地上——“谁?说!”

    曙光初现。

    整座巍峨方正的大兴宫静坐在深秋的晨气里,舒展肃穆。除了几队巡检使和禁军在宫墙间巡回流动,各宫还在沉睡,院内只偶有伺候主子起夜、脚步匆匆、双眼无神的宫女,其余看不见几个人。

    皇城外围的丹凤门后,却忙得不可开交,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的太监。

    青砖上已经摆上了诸如管乐、仪扇、祭器等大大小小五十多样物件。更别提铜盆、清水、白巾和漆盘上一根形状骇人的狼牙鞭。

    宫闱局内令黄海全四方巡视着,猛地拉住一个脚步匆匆的小太监,指着漆盘上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回黄公公的话,是狼牙鞭。”

    话刚落,头顶就挨了一巴掌。

    “你当我是个眼瞎的?我问你放个狼牙鞭在这作甚么,莫不是哪个不手脚伶俐的弄了岔子?”

    小太监忙弯腰,喊冤道:“回公公,小的就是个搬东西的,祠部司厢库的人说,物牒上就这么写的。我可一概没动过啊。”

    黄海全眯起眼睛。

    此次所谓的祭祀,老是觉得哪个地方瞅着不太对。

    陛下龙体不来不说,名牒上的官员竟也只有太常寺卿、钦天监正、太卜署令、大理寺卿与少卿几个。

    太常寺卿,掌礼乐、郊庙和社稷之事,太卜署掌占卜吉凶,钦天监掌天象历法……

    乍看似乎也无异……

    最后,他摆摆头,这世上吃喝的玩意儿他都没享尽呢,这些东西可不是他能揣度明白的,他只管这丹凤门后的器物里没有凭空跑出来、误了大事的劳什子即可,圣上究竟意想如何,且叫那几位食君厚禄的大人去琢磨吧。

    两个身着广袖官袍的人,早早在寒凉的晨气里,寒暄着登上皇城边角高高的谯楼,身后跟着三两侍从。

    方桌摆上,火盆烧好,羊汤端上,浓汤咕咕冒着乳白热气。

    南侧的人十分年轻,约莫二十五上下,只少不多,却已经身着四品绯色官衣。

    他长得十分周正,剑眉星目,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一脸逼人的正气。星目上的黑眉浓郁,如山似剑,给这张脸又添了几许真和纯,甚至憨气。

    只不过,此刻,那对浓黑的剑眉重重拧着,把额心挤出一个清晰的“川”字,传达着主人浓重难解的心事。

    与之相比,他对面身着紫色官衣的中年官员就显得不以为意多了。

    他示意随从给对面的人盛一碗羊汤,越过冉冉上升的热气,白眉下的眼睛轻睨对面一眼,又放杯笑道:“这羊羔还是今年初秋,陛下在围猎场的战利品,赏给我后,一直养到今冬,昨天才让人宰了,让御膳房的尚膳帮着炖了,不膻不柴,怀远,尝尝?”

    侍从奉上一碗,恭敬道:“少卿大人。”

    弈怀远年轻的脸上还是没有半点松快。看着这盆乳白浓汤,他甚至生出些讽刺之感。

    董正算是他半个恩师,往常他在董正面前并不慎言。

    不过今日,他有要事相求,又心知在本朝官场沉浮二十余栽的董正,早已在一缸污泥烂水里泡得可抻可弹,可展可攥。

    董正念及曾带自己入仕、以及同在大理寺为官的同僚之情,每日听他愤世之言,从未参他一本,已是幸事,又怎会主动惹腥呢?

    态度便努力想先软几分。

    奈何,他举箸伸手,还是郁气难散,木箸停在半空,最后还是偏仍到一边。

    弈怀远闷下一口气道:“围猎毁稼,伤农心血,怀远食之也无味。”

    身着紫色官袍的中年男人广袖宽袍,约莫六十上下,眉鬓黑白参差,留有髭襞,可惜面部过于柔和,没有半分折弯和棱角,配上髭须,有些道貌岸然之感。正是大理寺卿董正。

    董正在学道方面资质不高,熬到大理寺卿的位置,所靠除了尚能一看的出身,更多的是那颗监貌辨色、八面玲珑的心。

    官场沉浮二十余栽,董正自然知道,他的少卿并非真只为了几株草木不痛快。但仍笑道:

    若怀远担心围猎毁稼的事,那大可不必烦心,右散骑早已经上谏,陛下亦既许诺,秋收之际,不复纵马围猎了。”

    一听到“右散骑”三个字,弈怀远心中那桩吊了几天的心事就像泡了烫水的干粮,愈发胀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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