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佐长的牙竟被打了下来。

    静谧片刻,整个忏苦宫宫场的宫人,皆战战兢兢、想看又不敢看地看过来。

    无人注目之处,季祁右腿慢慢后移,左脚紧跟着过去,不声不响偷偷退到人群间。

    心道,既有人乐意搅和,她也乐得藏起来,于暗处偷窥点消息。

    毕竟,这矮耗子虽瞧着无甚本事,却是个心胸狭隘的,难免日后给自己穿小鞋,若不是在宫里也就罢了,当下自己日日不记得昨日之事,不宜招惹过多是非。

    对付小人,还是阴的好使。

    项胜趴地懵了片刻,才直着一双鼠眼,慢慢抬起戳进泥地的下巴,行动迟缓地摸摸嘴边的白硬块。待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一瞪眼,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啐一口血水,目眦尽裂地含糊道:“项星河,你奶奶的想死?”

    少年乐了,抱臂悠闲道:“这世上哪有人想死啊,要不你先死一个给爷看看?”

    “你!”

    ……

    季祁淹没在围观宫人,偷听半日,也未听到什么有用之言,这两人只是像公鸡一样斗嘴,污言秽语满天飞。

    此刻想必已到晌午,自晨时醒,她便滴水未进,额心之伤隐隐作疼,耳边还有刚到这宫场时、矮耗子留的一鞭。两道伤皆灼热,方才戏弄矮耗子时就有些许脑胀,此刻更被他们吵得脑门嗡鸣。

    她正欲撤,矮耗子尖细难听的嗓音便传来:

    “你可知我姐姐是谁?”

    “问我?你当爷爷我是你爹?”

    “你!”项胜气极,想到自己背后之人,再看看眼前这半大小儿,随即冷静,冷笑道,“你再没见过世面,也听说过太常寺卿杨大人吧?他的心腹近侍,近日纳了一房姨娘,宠爱万分,那就是我姐姐!待我告了我姐姐,到时你便知道,谁是真孙子,谁是真爷爷。”

    “呵。”少年甩一甩手中的鞭,横握着低头抻玩道:“你姐姐?忏苦宫有规矩,宫人不得令无故出忏苦宫者,杖十。只怕等你传信儿到你那劳什子姐姐的床榻上,爷爷已经——”他双手大力一抻鞭,疾速甩到地上,甩退一大波围观之人,继续笑道,“揍得你入土半截儿了。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妙趣过瘾,但有一人,听后凝重忖度。

    此人就是季祁。

    听这少年之言,忏苦宫宫规十分的严苛死板,那对自己来说,岂不是出又出不去、一点消息都探查不来?若真日日耗在这忏苦宫做苦力,每日都是昨日重演,也太可悲。

    难道真无甚办法,叫她脱出身来,好好细探一番此中猫腻?

    也不知自己此般境况连绵了多久,一月?半年?一年?

    今日之前的她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等等,今日的她能想到探查猫腻,以前的自己也必定能想到。哪怕自由和时间受限,就算一点点查,日日累积,亦可有诸多收获。但这意味着,她要日日把所查到的东西记录下来。

    她会记录在何处呢?

    季祁思索一番,不禁想到自己晨时最初醒来时的寝院。

    她忆起寝院里那间破屋,家徒四壁、密不透风,但床旁有个矮柜,初醒时她就有意探看,只是门外有人争吵,后来又被那貌美女子撞倒,掰扯了好一番,才一直未得机会。

    腹间灼烧轰叫起来,季祁心道,她只有一日的时间,不出意外,等明日,她的记忆又会被清洗。时间不等人,等午时回去进食,定要细细查看一番。

    斗武这边,见项星河这鞭速和力道,项胜一凛,咽咽唾沫,忽然想到什么,又得意笑道:

    “老天爷长眼,今日你运气不好,圣上前日下了谕旨——今日午时,要太常寺卿并几位大人,在丹凤门给刚刚回京的三皇子举行洗仪,宫闱局着令忏苦宫遣人前往丹凤门,待洗仪过后打扫清洗。到时候——”

    他冷冷一笑,“你就等着被扔进武勇侯的军营,给那些军老爷们□□解闷儿吧!有空在这犬吠,不如还是先练练,怎么在床榻上叫得勾魂些!”

    少年听了,俊秀的脸上染上寒气。他迈前几步,一直贴到项胜跟前,居高临下睨他,项胜本能后退,却被迅速重重踩住鞋面。

    “何必等到下月,背过身来,撅腚,爷爷我现在就能把你开包解闷儿,不过,你可得闭紧上面这嘴儿,免得爷爷我嫌污耳。”

    “……”季祁木了一瞬。

    好好一个俊朗孩子,说话怎地这般……

    叫人面红耳赤呢。

    项胜的脸“唰”地惨白。

    他猛地想到什么。

    这项星河半月前才来忏苦宫,不知道使了什么腌臜招数,舔了姑姑欢心,抬成佐长。这小儿素不按常理出牌,只爱自己先痛快。常常哪怕折上他自个儿,也不管不顾,是个狠起来不要命的人。

    当下项胜就紧张起来。

    五日前,有个佐长叫包飞,见这小儿新来,谅他无依无靠,屁也不懂,便夺了他轮值出忏苦宫、去宫里别处上工的名额。

    要知在这忏苦宫,外出一趟实属难得,常常数月都未有一回。姑姑定下规矩,安排他们宫人轮换,好教人人都能出去一回。

    几年前,皇上颇爱佛道,频频下旨筹备佛礼和祭典,宫闱局忙不开,忏苦宫有个宫女,是个伶俐的,得令出去帮忙倒虎子①。谁知道,竟得了贵人青眼,被要出这忏苦宫去。一跃成了贵人身边的宫女后,又爬了龙床,一步登天,现如今,已从从前伺候他洗脚的贱婢、变成得别人伺候的婕妤了!自此,忏苦宫内,人人争相等候出此宫,都想着有那逃出生天的机会。

    被抢名额后,那项星河也不声不响,过了一日,竟然拎着肥头大耳、一身横肉的包飞到那崇政殿外院的乾华门前。最后,因无故擅闯乾华门,他和包飞每人吃了四十板,包飞昨日方堪堪能下床,项星河那小儿不知用了什么妖法邪术,次日竟就健步如飞了!

    但如此可见,这是个自伤一万也得损敌八千的主儿。

    项胜思忖一番,好汉不吃这眼前的亏,要想治他,暗地有的是机会。当下,背手咳一声道:“看在你是个半大小儿、不知礼数的份儿上,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你且道一声歉,这码子事就算过——”

    话未毕,一道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鞭风就如同闪电那般落下来。

    项胜不是季祁,没有那脚下疾如雷电的本事,当下就狠狠挨了一鞭。

    刀割之痛袭来,艳红刺目的血顺着他的鼻梁正中缓缓滑落。

    乍一看,仿佛这人被利剑劈成两半。

    项胜静立片刻,轰然倒地,嗷嗷惨叫,直冲所有人天灵盖,他活像头过年被宰着的猪仔。

    围观之人皆哗然色变,连连后退数尺。

    季祁也跟着退后,生怕溅身上血。

    立定后,她目不转睛盯着宫人中央那少年。

    他略带稚气的脸略微有些圆润,但已经初见发育棱角,黑眸中犀利与少年气并现。

    此刻,他正低头,慢慢抚摸鞭子根,仿佛刚刚做出骇人之举的非他一般。

    季祁知道,方才那开天辟地般的一下,他只用了不到一成力。

    这究竟是什么人?

    他抽鞭的那几下,太过轻而易举,因此脚下都未动几下,看不出步伐路数,但这力道,放在一个塞满粗活的忏苦宫,定是不简单。

    她忆及自己处境,心道,自己这般处境,倒缺一个大腿……不过……此人武功高强,但也意味危险,万一是哪个权贵的暗桩,亦或是宫外人,若被牵连,够她吃一壶的。更何况,靠人不如靠己,万一大腿不在身边,自己先被大腿得罪的宵小着了道,岂不得不偿失?

    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正忖度间,只听震耳欲聋一声“轰”。

    那矮耗子腰间被缠鞭几圈,高高地抛起十数尺,少年手腕一压,鞭圈里的人就如高山滚落之巨石,狠狠砸地,吐出一口血来。

    围观之人又后退一圈。

    项胜躺地上,连翻滚的力气都没了,只隐隐传来气若游丝的呻吟声,须臾,半点声音也无了。

    人群噤若寒蝉,无人敢有动作。

    片刻后,有个胆大点的,结结巴巴低声问道:“项、项佐长该不会……死、死、死了吧。”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

    少年面色如常,抬脚,硬梆鞋底踩在项胜脸上,来回碾了碾,冷冷道:“起来,别装了。扔你落地时,我特意收力几分,只会叫你痛不欲生,但死不了人。但你若再装下去,这死不死的,我可就说不好了。”

    项胜依旧在地上一动不动。

    少年似不耐烦了一般,抬脚狠狠在他口鼻之间踩下去。

    须臾,传来“哎哟”“哎哟”的声音。

    众人松口气。

    少年依旧未抬脚,忽然抬手,指着人群一处方向,但未看过去,依旧看着项胜道:“爬起来,给她赔罪。”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

    季祁:“……啊?”

    这少年是如何得知她方才琢磨的心事,还这么快出手破坏?

    看着诸道意味不明的打量视线,仿佛有盏纸灯,在黑咕隆咚的戏台子上一把照亮她的脸。

    什么明哲保身,终究是她多虑了。

    她摆着手作大方状道:“那倒不必,那倒不必……”

    少年仿佛没听见,脚挪开,项胜依旧呻吟着没起来,断断续续说:“我……不,我姐姐乃……太常寺卿杨大人心腹近侍的……姨娘,我怎能给一贱婢赔罪。”

    宫场南侧外的栅栏处传来几声闷重的铜钟声。

    少年“呵呵”一笑,高高的墨发被凛冽的冬风扬起,像汗血宝马细腻顺滑的马尾。

    他看着地上的人道:“被你耽误这几许,原来都晌午了,这半日还不曾去过茅厕,有点内急,恐来不及了。今日也不曾喝过几口水,恐骚了此地,大家日后不好上工干活,不如,借我你的脸解决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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