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祁看着手掌。

    血渍在指肚氤氲成花,勾摹出指纹道道纹理。

    右脸耳边,火辣一片,仿佛贴着烙铁。

    季祁忍痛,眼神迅速变冷。

    怪不得。

    现在一切皆应该有了解释。

    怪不得她方才离开的寝院如此破败逼仄,黛双儿却称是皇宫。

    这的确是皇宫,但皇宫也有地狱。

    地狱,地狱……

    地狱……

    浑身的血霎时变凉,如同坠入冰窖。

    这种感觉,灰暗残酷,如此熟悉。她不禁身颤,眼前白光乍现,又遥遥闪过一双好看的狭长眼,像一块琥珀,可惜情绪全无,惟见空茫。

    季祁想看清楚几分,那双空茫眸子染上几分哀色,忽然消淡不见。

    “嗖”。

    耳边闪过一道凌厉寒凉的鞭风,季祁上身疾速后倾,凭本能躲过。

    这一快鞭扯回她思绪,季祁凝神聚气,刀锋般的眼神疾扫而过。

    握鞭的是个干瘦矮小的男人。皮肤黢黑,其目细而锐,眸光炯炯,面貌短狭,两颊深深凹陷,上唇凸得厉害,活像只耗子。

    此刻,耗子怒目而视,龇牙咧嘴,大概因为自己的鞭子被躲过,丢了颜面。

    “辰初集结,你巳初才来,迟了整整一个时辰。要是贵妃娘娘的含凉殿误了期限,赶在册封大典前竣工不了,你有几个脑袋可掉!还敢躲老子的鞭!”

    季祁的四周投来数道小心翼翼的眼神。

    “再看挖了你们的狗眼!”

    离他最近的汉子干瘦的小腿上瞬间皮开肉绽,血珠四溅,触目惊心。

    季祁皱眉。

    握鞭之人,想必不过是此地有点儿依仗的小头目,真能仗势欺人。

    人人争相哆哆嗦嗦地低头,短暂静止片刻的画面又开始艰难挪动。

    眼前又闪过来势汹汹的细鞭尾,季祁步伐灵活,躲避鞭风,靠南一跃,矮瘦男人的鞭子意外落空,往前抻了好几步,堪堪稳住。

    一连落空三鞭,矮瘦男人面色铁青,狭短的鼠目似喷火般,半弯下腰,扎稳下盘,大力抻着手里的鞭子,同季祁眼对眼地转圈,脚下不停,瞧她如瞧猎物。

    男人边转边骂道:“好啊,进了这忏苦宫,有人竟还奢想继续当个人。也不知何时打哪儿学了几分三脚猫的本事,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

    季祁同他转着,听了,想,这鳖男不止长得像只耗子,连嗓子都同耗子般尖细,难听至极,有污耳焉。

    她脚步一停,点头哈腰,举手作揖,摇头晃脑笑嘻嘻试探道:

    “好汉消气,好汉消气,不知好汉尊姓大名?我初来乍到,不懂礼数,非有意冲撞,实该赔罪。不过,好汉方才所言,我不是人,能是什么呢。”

    “少给老子花言巧语!这是宫里,什么好汉!”这矮耗子恶狠狠一声“忒”,“这忏苦宫的人,哪个没犯事,现在条条都是贱命!还敢问老子的名姓!季祁,别以为你脑袋叫马踢了进了马尿,日日睁眼不记得昨日的事,老子就能放过你。姑姑好心留你,老子可不想耐这个脾气!”

    语毕,一鞭又眼疾手快地甩过来。

    !!

    季祁反应飞快,左脚迅速挪至右脚后,左身后倾,右身一提,躲过这一鞭,假意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堪堪刹住。

    矮耗子方才的话也让她心弦一紧,如临大敌。

    除“此乃皇宫之忏苦宫”之外,她终于得到第二条信息:她姓季名祁,然——

    何为“日日睁眼不记得昨日的事”?

    莫非,她竟然日日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日日醒来不记得自己是谁?

    ??

    这世上竟还有此等怪病!?

    还摊在自己身上?

    季祁忆及方才在寝院见那貌美女子时的光景——女子推门进来,显然今日乃第一次见自己,自然也是刚知道自己无了记忆,可听自己失忆,竟也无甚意外反应,好像见怪不怪。

    季祁倒吸一口凉气。

    若真是如此,情况比她所预料,严峻千分——

    日日醒来,日日无昨日记忆,日日寻找记忆,日日艰难适应处境……

    那不就是,每一天都是前一天?

    想必,今日是因为,她得罪了与她同居一室的那貌美女子,女子多少有些怀恨,不肯吐露实情,也不愿同往常那样带她步入正轨,方有了自己如今的局面。

    “……”

    早知今日,便该用甜言蜜语哄着她。

    不行,她不能日日这么重复上演,必得于一日之内,解开疑虑,有所进展,还需记录下来。

    一想到记录,那她从前——

    一道阴影疾速而至,鼻尖一凉,寒凉的鞭风又借着这凛冽冬风甩过来。

    “……”

    呸。季祁不胜其烦,心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论,天无绝人之路,有难必有解。当下,让她先治治这狗眼看人的鳖孙。

    季祁聚神瞪眼,紧盯鞭尖,待离鼻尖还有半寸,身子垂低,又往旁边骨碌一滚,抱膝连连“哎呦”,外人看来,颇似崴脚。

    季祁撤得太快,握鞭的矮耗子毫无防备,他原以为此鞭必中,力有九成多,却瞬间失了落处,扑到地上,差点震碎膝盖。

    几个脚手架西侧,约十米之外的界限外,传来几道克制的嬉笑声。

    矮瘦男人趴在地上,不禁红了耳朵,接着怒极。

    男人名为项胜。他的远房表姐,乃当今太常寺卿心腹近侍的姨娘。太常寺卿,拜的是贤妃门下,皇上月余前下了谕旨,要抬贤妃娘娘做贵妃。倘若东宫继续那般光景,哪怕皇上对东宫偏私鼎助,贤妃娘娘的长子大皇子,也得被抬上将来储君一列。如今,贤妃势隆,太常寺卿便也势盛,他跟着沾光,在这些同自己一个级别的佐长里面,日日被阿谀奉承,哪里被这般取笑过!

    如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能次次躲他的鞭!

    项胜天生矮小瘦巴,时常为此自卑,当下更是火从肺来,后脑气升血胀,发疯一般爬起,挥鞭朝季祁追去。

    季祁心道,倒是机会。此人血气上涌,头重脚轻,显然脚步不稳。于是高喊着“饶命!饶命!”连滚带爬地冲到忏苦宫人中间,宫人躲闪不及,被迫撞下沙包,偷瞄到一心追赶季祁的项胜毫无责打之意,便都推搡着远离沙包,偷空休息,顺便偷看起戏来。

    整个忏苦宫宫场大约十几亩地,周围被一人高的木栏围了一圈,从西至东的不同区块,堆摆各不相同,有沙包,木材,砖石,分属不同佐长掌管。

    西侧无人注意的荫凉角落,栽一株高耸的杨树,树干粗阔,此刻,晃荡着一条长腿,落下一道鞭尖。

    蓝布腰间系着简单的皮带,麻绳扎起白麻袜,塞进硬底儿的布鞋——同那些佐长,一个打扮。

    不过,此人显然年少许多,脸庞细腻,最多十六岁,哪怕穿着粗衣,都一身仗剑执马的少年气,手中鞭子甩得虽随意,都格外好看。

    他背倚树干,墨发高高束起。

    视线有些被冬风刮过的杨树枝子挡住,便左摇右摆地探头看。

    他眯起眼来,心想,有些意思。

    下边儿往东九十多尺地的那女子,看着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却次次恰好在鞭落之际闪躲开,反倒那干巴项胜,鞭鞭凶狠,一下不中不说,自己倒满脸都是鞭痕。

    他忖度一会,莫非这女子有功夫傍身?

    离得遥远,看不太清,蓝衣少年当即握鞭,飞身一跃,右脚尖轻轻着地,从那离地足足有两丈多的树干稳稳当当落到地上来。

    此刻,季祁被逼到木栏边缘,无路可走。她有心选了这条道,看这矮耗子双目发红,满脸血红鞭痕、丧心病狂的样子,心道也教训得差不多了,再这么没完没了下去,只凭空给自己寻回记忆添个麻烦。

    凌厉的鞭尖破风落下,她撕心裂肺喊着“饶命”,收紧全身,准备翻滚,后身朝前,待用巧劲儿卸力,受他那么一下。

    脖颈已经触到长鞭破风的寒气,长鞭却迟迟未落下来。

    收着全身等待片刻,季祁翻身一看,两条一模一样的鞭子纠缠一块,难解难分。

    其中一条鞭子,归属矮耗子,自不必说,另一条……她顺着往上看,看着一张俊秀晴朗的脸,黑发如云,一对滴溜溜的眼眸清澈得像山泉一般。少年脸庞还略带些稚气,最多方至束发之年。

    “项星河,你想作甚?”项胜紧攥鞭子,奋力后拽,脸涨得通红。

    片刻举头一看,鞭子另一头的人未被拽动半分。

    项星河眉眼弯弯,好整以暇地嘿嘿看他。

    “项星河!”眼见周围投来的诸多视线,还有其他佐长手下的人。项胜语息慌乱,更咬牙施力,从牙缝挤出一句话道:“你不过刚来忏苦宫不到半月,不知道用了什么腌臜招数,舔了姑姑舒服,才抬成佐长,也敢跟老子叫板,信不信,我叫我姐姐——”

    话未毕,只觉得手中一紧,一股大力洪水压迫般地袭来,他松手不及,猛地被飞到项星河那边,脑袋“砰”地拍地上。季祁也始料未及,定睛一看,矮耗子所躺之处,嘴巴附近,一个还不比小指盖大的白花花的硬块滚出来,于旁边泥地沾了一溜鲜红刺目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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