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宁帝让明钿身边的老宫人将其送回温饬殿好好养病后,便往濯龙园赴宴去了。

    宴席设在濯龙池上那座题有“一池天”的水榭里。水榭临水而建,四面开敞,东西两翼长廊亦通透开阔。盛夏之始,濯龙池上绿荷浮沉、红菡舒卷,水面清风送入长廊水榭,清香扑鼻。

    熹宁帝入了濯龙园,先往园林深处的花园里拜见了太后,这才扶携着太后登上了一池天。

    太后与天家来了,这场端午安康宴才算是正式开始。

    受邀而来的百官及其家眷子女早便按品阶各自安坐在了席位上,男坐长廊东,女坐长廊西。

    熹宁帝扶着太后至一池天内的主席上坐下,自己也便回到右席首位上坐下了,后宫妃嫔则按品级高低相继入了席。

    在这一众妃嫔里,章怀春忝列其中,只觉万分不自在。

    而至今,她也未见到她家的三女公子。

    她正想问问主席上谈笑自若的太后,对面的熹宁帝却适时地替她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母后,为何至今也不见叹春妹妹?”

    听及,太后便忙让谢苏回寿安殿去催一催那小驹儿。

    ***

    章叹春姗姗来迟,一身有别于席上诸人的短衣窄袖胡服,使她瞬间成了这水榭内不同凡响的存在。

    她本生得灵动秀气,穿上这一身干净利落的胡服,那稚气的眉宇间便多了些勃勃英气。

    进了一池天,她大方有礼地向徐太后与熹宁帝见了礼,而后方道:“甥女来迟了,还望姨母与表兄勿怪。”

    熹宁帝颔首:“去你阿姊身边坐着吧。”

    却是太后见了她这副打扮,诧异了许久,在她入席前,蔼声和气地问:“你何故这身打扮?又为何来得这般迟?”

    章叹春忽变得有些难为情起来,支吾着回答:“甥女本想备一份端午礼为姨母祈安康,却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想为姨母抄一份延寿经,字却写得歪歪扭扭,绣的福袋也……也拿不出手……但甥女听说宫里的端午宴会有射粽之戏,甥女便想着好歹要为姨母射下一只福粽献上,也算是为姨母纳福了。甥女也是因练习弓箭才来得迟了,姨母不要生气怪罪……”

    徐太后欣慰笑道:“你有如此孝心,哀家怎会生气怪罪?你先入席吃些东西吧。”

    章叹春乖巧叩首谢恩,似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到章怀春身旁的席位上坐下了。不论章怀春倾身过来与她说什么,她一概不应,反倒小大人模样似的说教了一句:“孔夫子有言:食不语,寝不言。阿姊忒失礼了!”

    她这副冷淡又端庄的模样,陌生的让章怀春不敢认。

    “你还在同我置气?”章怀春心中难受,仍是柔声轻语地对她说,“你既然要留下来,我也不想再拦阻你了。只是,你能告诉我为何要留下来么?可是太后逼你了?”

    “没有!”章叹春故意别开了脸,回答得斩钉截铁。

    章怀春毕竟还是了解她的,只是与她如此简单地交谈了两句话,便从她的态度里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她家三女公子即便真的对她心怀怨念,也不会故意避开她的目光。

    此时此地,章怀春也不好同她多说,只得将心思放在了宴席之上。

    依宫中规矩,开宴之前,百官里会推举三两人出来在太后与天家面前颂一番天下太平、社稷安康的话,随后便是那万众期待的射粽之戏了。

    宫中的射粽之戏,为取纳“五福”之意,光禄寺准备的福粽里皆点上了“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的字样,射中福粽,便能讨个好彩头。

    席上的五彩粽子送上来时,那濯龙池上已有一艘小龙舟下了水,龙舟上皆扎了五只圆润可爱的五福草人,草人头顶银盘,盘内各盛放一只福粽。

    一切准备就绪,待熹宁帝一声令下,射粽之戏便在一阵铜锣鼓声里开始了。

    章叹春在宫中被约束了这些时日,在这样欢腾热闹的气氛感染下,她那爱热闹的天性不免被激发了出来,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姨母,甥女要去为你老纳福了!”

    徐太后今日也不欲再拘着她,温声叮嘱她:“当心些,莫受了伤。”

    “甥女会当心的!”章叹春受了这番叮嘱便出了一池天,往那濯龙池边的射台去了。

    徐太后终究不太放心,招了谢苏在耳边吩咐:“去让明铃跟着小驹儿,让她好生看顾着小驹儿。她若是让我的小驹儿受了伤,我不饶她。”

    谢苏应了诺便出了一池天。

    今日这场安康宴旨在君臣同乐,徐太后与天家也不欲拘着前来赴宴的大臣官眷与后宫妃嫔,待射台那儿的射粽之戏正式开始后,水榭长廊里的人相继往射台那儿去了。

    徐太后对章怀春道:“你也去那射台凑凑热闹吧。今日君臣同乐,没有那么多规矩,莫拘着自己。来了雒阳,你也多结识些雒阳的贵女夫人,莫一味只与医书药典和东观里的那些腐儒酸士来往。男人多自大,书读多了,便有了酸臭之气,爱发议论,你可不能染上那些酸臭之气。

    “小驹儿的性子太过活泼,你又太沉闷。但小驹儿在宫里受了几个月的教导,性情已沉稳了许多,如今流露出的天真之态,不再让人觉得无礼,倒多了几分可爱。你也该改改你的性子了,该多结交些活泼的女娘们。”

    章怀春不知太后是不是因饮了点酒的缘故,竟变得这般絮叨啰嗦。

    她虽并未将这番话悉数听进心里,但也并未反驳,依旧温顺受教:“甥女多谢姨母提点教诲。”又道,“那甥女便去看妹妹射粽了。”

    徐太后点首,又看向始终安静陪坐在身侧的王美人,终究还是体贴她如今怀了身孕,便道:“你向来不爱凑热闹,若是身子重,便回哀家的寿安殿好好歇一歇。你也莫再一推再推,早些搬去哀家那儿,旁人才害不到你。”

    熹宁帝听太后这话说得蹊跷,且分明是意有所指,似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遂问了一句:“谁人会害她?”

    “还能有谁?”徐太后冷笑道,“这些年,明家那女人害死的腹中皇嗣还少么?”

    熹宁帝道:“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嗣与她无关。”

    徐太后似对他如此维护明钿感到难以置信,又气又恼:“你是被那女人灌了迷魂汤么?且不说从前那些事是否与她有关,她今儿便欲将王美人推入这池子里!”

    熹宁帝倒相信这只是误会。

    明钿只是有些恃宠而骄,心肠并不歹毒。

    从前,她打理这后宫,即便嫉妒那些能怀上皇嗣的妃嫔,但仍是会前去探望慰问,给她们送汤送药,

    而她做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讨他的欢心。

    然而,她这些讨他欢心的举止,最后悉数成了泼在她身上的脏水。那时,他因尚不知自己的身子遭了那曹贵人的暗算,也觉是她送去的那些汤药害得那些妃嫔落了胎,因此冷落了她。

    眼下,他应相信她不会害王美人。

    然而,若是她坚信王美人肚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她也许真会对王美人动手。

    而太后却于此时屏退了这一池天的人,又命宫人将王美人送回寿安殿。

    热闹喧嚣中,一池天在重重护卫之下,气氛冷凝而肃穆,徐太后的语气更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皇帝,莫要忘了仲长吉当日是如何进宫的。”

    “怎的又扯上仲长吉了?”熹宁帝疑惑不解,“母后莫非怀疑仲长吉是明钿引入宫的?”

    “不是她还能是谁?”徐太后万分笃定,“她在哪一日吃坏肚子不好,怎偏选了个仲长吉替了怀春的那天?她知太医署的人若是治不好她,你定会宣怀春入宫为她医治,这也正遂了那仲长吉的意。只要那仲长吉以怀春的面貌入了宫,再提出想要见一见我的话,你这个软性儿的人也定会带他来见我。”

    她也不待熹宁帝为明钿辩解,继续道:“她近来很不对劲,暗中收买笼络了后宫不少寺人宫人,专为她伺探消息。”

    太后话中意思昭然若揭,熹宁帝却仍是不愿相信。

    “母后是想说……”他道,“她亦信了那紫光夫人,是斗姆教徒?”

    徐太后笑道:“是与不是,你派人去她宫里搜一搜便知真假。”看他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她在心底暗骂一声没出息,继而对他陈述其中利害,“皇帝,此事非同小可。她身后是明家,若她所行之事是明家在背后指使的,那这事便再也拖不得了。你须尽快将明家那对在外带兵的父子召回雒阳,收了他们的兵权。至于她那个出使西域未归的阿父,你也早些派人将其秘密解决了,只要将她阿父的死栽赃到匈奴人的身上,乌孙也只会与匈奴结仇。”

    熹宁帝拧眉,显然不同意太后此番做法。

    “明家忠心可鉴日月,绝不会与斗姆教同流合污!母后切莫行此残害忠良之事!”

    徐太后听他语气是难得一见的严肃,面色也不由冷肃了几分,厉声道:“皇帝,你切莫感情用事!”

    因气急,徐太后头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熹宁帝见状,忙命谢苏将太后先送回寿安殿。

    徐太后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睁着一双几乎要冒火的眼盯着他,有气无力地唤了声:“皇帝……”

    眼下,熹宁帝哪还敢不从,妥协道:“母后放心,儿臣会去查她的。若她真是斗姆教徒,儿臣绝不姑息。”

    徐太后这才松了手,心满意足地由着宫人扶着她回了寿安殿。

    ***

    太后走了许久,熹宁帝的心依旧乱得似一团缠绕不清的线麻。

    他信明钿不会与斗姆教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却对她今日的那些话很是在意。

    王美人生的小公主确实不像他,但子不肖父很常见。不说王美人一向安分守己,只说后宫森严,外头的男子如何能勾搭上这后宫里的女子?

    不,也不是不能勾搭上。

    他的目光望向这园中欢聚在一处的男女,大庭广众之下,虽皆是规矩安分的,然而,在那些隐蔽角落里,又有多少私情被掩盖了?

    可是,王美人那样贞静温顺的人,又怎会与外头的男子勾搭成奸?

    池上送来一阵清风,他看见萧期穿过长廊,与宿卫在水榭外的章茆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很快,章茆便踏阶而上,向他禀道:“萧侍中求见。”

    若非要紧事,萧期不会在这样的时节里求见。

    熹宁帝即便今日不想再理会任何事,却还是让章茆将萧期引了进来。

    “你这时候求见朕有何事?”

    萧期见天家面色不愉,只能小心翼翼地道:“是大女公子同臣说了件事,因此事关涉天家,臣不敢耽误,这才不得已扰了天家过节的兴致,还望天家恕罪。”

    熹宁帝却不耐烦听他这些客套话,催道:“你只说大女公子同你说了何事,不必在朕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

    萧期见天家果真心情不快,遂将曹公临死前留下“日”“月”二字的始末在熹宁帝耳边细细说了一遍,而后道:“日月究竟是何意,大女公子不敢妄断,但既是曹公留下的话,想必与斗姆教有关。”

    熹宁帝只是听到“日”“月”二字,便想到了明钿。

    他本还抱着侥幸之心,相信明钿不会与斗姆教有丝毫牵连。然而,接二连三的证据,却都在告诉他——他的钿儿就是斗姆教徒,她的温柔小意、一往情深皆是迷惑他的陷阱。

    “原来,母后的猜测是对的。”他失神地看向了温饬殿的方向,喃喃自语,“她藏得真深啊,骗了朕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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