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寿嬷嬷走到公主的小院时,她听到了一群女孩的惊叫声。

    “公主不见了!”侍女八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其他几个女孩也是吓得脸色苍白。

    名叫八哥的宫女昨晚给公主值夜,稀里糊涂睡了过去,醒来后就发现公主失踪了。

    “你们怎么能让八哥这个糊涂鬼去守夜呢?”寿嬷嬷只觉得头晕目眩。

    “是公主要求的!公主让八哥给她拿水喝,还要求八哥带她逛花园、讲故事!公主喜欢八哥,拉着八哥不撒手!”几个宫女叽叽喳喳地解释道。

    寿嬷嬷恨得想要打死八哥,可是她却更怕被娘娘打死。她的手和嘴唇都剧烈抖动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去娘娘面前再去解释吧。”

    当御女看到女王时,她正在喝圆妞熬煮的药汁。药汁苦涩而黏稠,随着御女颤抖的手振荡起来,仿佛要把这个落灰的低等妃嫔淹没。

    “出去。”她喝道。女王忙躲了出去。她又反悔,“你回来添一件衣服。”

    女王跑了回来。御女紧紧地握住了前养女的手,她的手热乎乎的。她的眼泪刷得落了下来,喃喃道,

    “你想要当公主,你难道还以为可以在翠微阁里当上公主么?”

    “你不应该回来看我”,她盯着地上那半死不活点燃着的炭盆,“将心比心,你看,我收养你的时候,从来没和你讨论过你的生母。”

    我的生母是谁?

    京城里一个屠夫的女儿,你的外婆生下了23个长到成年的孩子,你的母亲是第7个。你的母亲13岁入宫,你外婆向宫廷要了一斗米的身价。你的母家现在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十五年没看见过宫廷外的天空了。

    姜氏回答得零零碎碎。

    一个讨厌鬼。彻头彻尾的讨厌鬼。这是姜氏没有说出口的话语。

    当年的姜氏倾城倾国,但王却只看见了她粗蠢的室友。王二十年来没有召见过姜氏,却在酒醉后临幸了这位出身卑贱,甚至没有姓氏的宫女。无姓的屠户之女在不久后确诊怀孕,搬入翠薇阁享受和姜氏同等的待遇。她时常仗着身孕克扣姜氏的份例,以补充营养的理由偷吃她的肉菜,以给孩子做衣服的理由取走她的布匹。

    女王生母告诉所有人她会生产下未来的国王,可是谁知道呢?她最后死于难产,生下一个永远不可能登上王位的女儿。

    多幸运的女人啊!比她更受宠,比她死得早。

    “我没有福气生下你这样的一个好孩子。” 这是姜氏说出口的话。

    女王出生后长出了一脸痘疮,很多人怀疑这是某种致命瘟疫所致。宫女们都不肯走入这个孩子的房间,但姜氏听到了哭声,将她抱到了自己的床边。她那时大概是用尽了自己毕生的运气,在彻夜未眠不休的照料下,女王的痘疾逐渐痊愈,直至今日,脸上仅留存了浅薄的疤痕。

    没有任何允许,是她偷来了这个孩子。

    御女转过身不肯看她,“假如我病好了,你不要再和任何人说思念我的话,假如我没有熬过去…你要伤心一下,表现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然后你也不要再提起我了。”

    “你偷跑出来了,”她叹息,“我要去和贵妃请罪,让她不要把你的玉牌放回去。”

    其实没什么。女王穿着衣服心想,北宫大妃才不会和她这个小孩子计较。

    但为了避免大妃迁怒姜氏,她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经过彻夜长谈后,王从宫殿中走出时紧紧握着跋克王爷的手。他喜欢这个兄弟,他轻而易举地就引导了祭祀说出了他想让神灵说的话。

    只是他迟迟不对攻打北夷松口。王明白因为这是洋人的提议,跋克心中有所顾虑。可是北夷从三百年前就成为了大梁的死敌。如果大梁现在不去应洋人的要求开战,他是能和北夷国王拜把子还是能怎么的呢?

    该打还是会打的。这是无解的阳谋。

    (伯克后续娶北移公主,是为了联合北移对付欧洲人)

    跋克如今是一个无法被忽略的人物。他身材高大,四肢健全,在畸形赢弱的宗室和酒囊饭袋的贵族间尤其突出。事实上,他也是一位少见的美男子。当光风霁月的跋克站立在殿堂之间,历经千年的雕梁画栋似乎也黯然失色。

    王偶尔会为此感到嫉妒,但他那份手足之情中怜爱的成分更多。跋克比王小二十多岁。王膝下无子,基本上将跋克当作自己的儿子养大。

    王时常想起登基前诛杀诸王的场景。跋克在大正宫的台阶下踢蹴鞠。竹球中的铃铛一踢一响,清脆得犹如王公贵族们的哀嚎。当时年轻的王盯着年幼的跋克看了很久,直到他的生母芳菲太妃涕泗横流。然而跋克却浑然不觉。

    王拥抱着跋克坐在了王座之上,作为友爱和仁慈的证明。他还记得当时跋克脊柱透湿外裳的的冷汗,黏腻得犹如王座下的暗涌。

    也许是因为沉溺于踢球的缘故。

    但那是一个很冷的冬日,正如同今日一般。

    直到今日,在跋克比王高出半身的情况下,王想要抚摸跋克的头颅,跋克都会弯下身体,任由王展现他的恩惠。王由此和跋克维持着甜腻的亲情至今。可是话又说回来,谁会不喜欢跋克呢?那样一名美丽、勇武、欢乐、善良的好男子?

    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是北夷人,还是大梁人?

    “不要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王拍了拍跋克的肩膀,笑说,“我听说你新娶的妻子有了好消息...”

    “但愿这次是个好的。”他的兄弟叹了口气,“我前面的这个孩子,有了还不如没有。”

    跋克最近娶了北宫贵妃的族妹作为侧妃。但他之前其实另有正室,废相魏定国之女魏德淑。王自从章怀太子逝世后,就将跋克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魏氏与跋克是王一手促成。他的本意是希望魏定国联合王室,推进大梁的改革。但魏改革失败,被诬以谋反。

    王想起了已逝的章怀太子,手就落了下来。

    王贴身宦官呼从的喊声打破了这份僵持。

    “陛下,女王公主在门外哭着要见您呢!”

    王斜斜看了仆役一眼,如果不是自信于自己作为王的威仪,他会怀疑这个女儿收买了他累年的忠仆。可是无论怎样,他的女儿还是要召见的。他早年的儿女早已七零八落,只剩下了这棵不曾看好的杂苗和另一颗掌上明珠。他因此感到一阵伤感。

    他的大女儿走进殿便掩面哭泣起来,“爹,我做了一个怪梦,害怕得不行呢!”

    女王公主声称,她晚上梦见了一个哭泣的年轻男孩,他让她来找王解决他的哀愁。

    “北宫嫂子是不是之前收养了这个孩子?”跋克将头探在王的耳边,悄悄问道。

    王刚抽过烟,脑子还算清醒。他立刻意识到了这是北宫前来邀宠的手段。北宫教导了他的女儿说了这一番话,试图令他想起他曾最心爱的长子,引起他的怜惜。王一方面不愿意在女儿面前驳斥北宫,从而令这对母女离心,另一方面则对于这点无伤大雅的计谋也有些受用。他摸了摸胡子说道,“那就再让普道祭祀占卜,并做一件安魂的法事吧。”

    仆人呼从偷偷瞄了公主一眼,低头答是。

    刚礼送走的神官又被接了回来。

    北宫大妃再次听到了神庙的钟声,随后她擦干眼泪,试图为新养女的失踪寻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北辰宫里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八哥为首服侍公主的侍女们以及与女王公主相熟的杜鹃也被捉去拷问,但就是毫无头绪。

    一个小孩子,来到一个陌生的大地方,被那么多人看守着,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呢?

    此刻王的御使已然驾临。北宫大妃性情高洁,她曾立誓不允除了王之外的成年男性进入北辰宫,因此得到了众人的嘉赏。王的宦官呼从虽然五岁时已被阉割,可他还是小心尊重了北宫贞洁的秉性,站在宫门外为大妃传达了王对佳人的思念和赞颂。流水般的赏赐随着圣旨的诵读涌入宫殿,但大妃只感受到了茫然和无措。

    怎么办怎么办,王要是知道她把公主弄丢的事情…

    他应当不会怪罪她的家族。他只会寻找借口将自己囚锁于这个无望的宫廷,随后再从她的姐妹中挑出一个作为新的北宫。

    总归是这样的。

    寿嬷嬷强有力的手扶住了浮氏,令她感到稍许的心安。王的亲信宦官退下后,寿嬷嬷轻声道,“公主有消息了。”

    “哪?!”

    “王那里,翠微阁的圆妞说的。”寿嬷嬷补了一句,“她说,王正在给章怀太子准备安魂的祭祀。”

    她把公主的话向大妃复述了一遍。

    北宫沉默了很久。

    过了一会她说道:“取那盒进口的脂粉来。”

    “本宫哭起来不好看。”

    当日晚上王便举办了一场小宴,与北宫大妃一起招待了跋克王爷和他新娶的侧妃。女王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王喝多了就重重地拍打在女王的肩膀上,哈哈大笑道:“你去看看弟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小孩子眼睛亮呢!”

    毕竟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女王被拍得摔了一跤。她小跑着跑到侧妃面前,那是个面容亲切的女人,和北宫大妃有几分相似,肚子却出奇得大。女王愣愣地没敢说话。跋克揉了揉她的脑袋瓜,给她剥了一个橘子。不得不承认,他从袖子里露出来的肌肉相当漂亮。

    “小骗子。”跋克压低声音在女王的耳侧叹息道,“都怪你,我本来该回去抱着老婆孩子补觉的。”

    没有等女王反应过来,跋克又高声回禀王说:“御医都看不出来的事情,王兄叫这个丫头片子来有什么用呢!”他笑嘻嘻地把女王公主拉到身旁:“多吃点好的,莫学你爹。”

    王笑得更加止不住了。他要喝酒,也让大妃和他一起喝。女王心虚,只顾着吃菜,服侍跋克的宦官夹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跋克与侧妃新婚燕尔,每时每刻腻在一起都有止不住的话要讲,倒也没怎么管她。

    大妃是高门贵女出身,酒量从未列表于她学习的科目上,不多时便不胜酒力。普道祭司乘机站了出来。他是来向王禀报祭礼的适宜的。大王问大妃的建议,大妃喝得糊涂,便答应让普道祭司全程负责。

    普道大人不愧是王信任的重臣,他兢兢业业地为王和大妃托付的任务做出努力,至少表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徇私。他第一日绘制了公主和太子的星盘,询问了梦境的细节,分析了北辰宫和公主小院的方位风水,确信公主的确得到了兄长灵魂的托付而非被鬼怪所迷。第二日他则卜卦出了最好的良辰吉日,规定了祭礼的规格和仪仗,每个细节都有几百本经书的考据。

    第三日他看上去有些为难。因为祭礼的格调定得太高,花费实在是不菲,户部的大臣不肯把国库的钥匙给他。但普道大人实在是对王一片忠心。他信誓旦旦地告诉王,他愿意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捐出,为王早逝的长子办完祭仪。

    王是个厚道人,他又岂能真的让普道捐献自己微薄的积蓄来完成对长子灵魂的升华?因此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他放开了普道所属十万法寺经营度牒的权限,令祭祀大人自行选择神灵的仆从人选。

    僧侣在大梁具备不纳税的特权。普道祭祀德高望重,自然也拥有许多富有名望的信徒。一时间,许多家财万贯的地主,分发高利贷的商人,经营妓院的龟公都前来投奔。他们为神灵带来了丰富的供奉,因此寺庙也愿意为这些虔诚的信徒提供庇护和安宁。普道自然赚得盆满钵满,但普道比寻常的僧人更得圣心自有其缘由。他将原本属于自己的收入分出三成献给陛下,陛下高兴得满心欢喜。

    而普道的对手浮氏嫉妒普道的恩宠,因此也不甘人后,派遣官吏为王收受了更多的赋税,从而弥补战争造成的亏空。王感怀臣下的忠心,因此对北宫大妃愈加恩宠。

    那场空前绝后的祭礼持续了半个寒冷的冬季。因为跋克王爷的劝诫和公主的佐证,神庙内没有殉葬一个锦衣玉食的宫人,神庙外却倒下了无数饥寒交迫的贱民。

    但那些流民每到冬天总是要换一批的。因此,虽然人数略多了些,在辉煌的宫廷与王的威仪之下,倒也不觉得刺目。

    “这个冬天比以往更冷一些。”南宫大妃裹着精美的狐裘,瑟瑟发抖道。普道大人声称他的侄女,实际上是他的女儿,的生辰与章怀太子太子相合,需要在某时某刻参与帮助祭祀的运行。南宫大妃倾城绝色,一张小脸被寒风刮得煞白,实在是惹人怜惜。王看见了她,便把年老的北宫抛弃在了脑后。

    王只怜惜了北宫大妃半个冬日。

    但这也足够另一个希望的诞生。

    哀王十七年春,北宫大妃确诊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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