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

    大祁皇城内,坤宁宫门下。

    宫墙内万籁寂静,偶有娇雀极空掠过,惊起脚下层叠树影,沉绿如墨的叶片疏疏间无风自动。

    祁则玉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高悬的烈阳,应皇后娘娘的召,他已经在坤宁宫门前等候半个时辰了。

    “殿下。”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想要为他撑起一把伞。

    他轻轻一抬手,是拒绝的意思,江屿顺从地收起伞,退回至他身后两步,安静地陪着自家主子,低着头不再动作。

    可江屿内心并不平静。

    外面日头这样毒辣,可皇后娘娘却没有半点宣召的意思,平白叫殿下在这苦等……他忿忿不平地将目光投向眼前的身影,仍自岿然不动,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

    炫目的日光下,祁则玉银白面具下露出的左半侧脸,面色苍白如纸,微风浮动间飞扬的碎发模糊了他的眉眼,只看清一双山泉般清澈的眼,转目间浮波摇曳,深重的瞳色里情绪模糊不清。

    他抬起食指,轻轻敲击了一下被日光烘烤得滚烫的轮椅侧把,终于看见坤宁宫内出来了人。

    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面上一派客套笑意,向他福了福身道:“景王殿下,皇后娘娘身体微恙,方才小憩了片刻,叫您久等了,请随老奴进去吧。”

    祁则玉抬起头,唇角已经蓄满了谦和恭顺的笑意,端坐在轮椅上轻轻点了下头温声回应:“劳烦姑姑。”

    江屿应声上前推起轮椅,随着来人迈进了坤宁宫的大门,行至殿前,一尺高的殿槛拦住了去路。

    少年默不作声弯下腰,净瘦的臂膀居然力大无穷,平稳地连人带椅凭空拔起,如履平地般抬进了殿内,再悄然放下。

    正殿里人不少。

    祁则玉目光轻轻掠过,皇后、叶昭容……随侍的宫女太监若干,此刻乌泱泱在殿内坐站一排。

    “五殿下来了啊。”座上皇后率先开口,微提锦帕掩住口鼻轻咳两声:“本宫身体不适,怠慢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祁则玉笑容谦和,微微倾身,“无妨,不知皇后娘娘召我所为何事?”

    皇后端庄一笑:“今日唤你进宫是有好事。你父皇前几日偶然提起你的婚事,说你已经成年,又封了亲王,是该找个人伺候你饮食起居了,便吩咐本宫帮你留意一番。”

    祁则玉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手:“儿臣这副身体,何苦拖累别人的大好年华,怕是要辜负娘娘美意。”

    皇后侧身半倚,抬起右手轻抚案几上的玉如意,悠然开口:“殿下天资过人,何必妄自菲薄。更何况,你父皇与我都希望看你成家立业。”

    祁则玉不再推脱,抿唇等待她的下文。

    皇后抬手轻唤:“拿来吧。”

    一旁的宫女立刻呈上早已准备好的册子,皇后接过去翻开两篇浅笑道:“本宫着意帮你相看了几天,觉得晏大人家的嫡长女是个不错的人选,容资出色,身份也贵重,算是衬得上你亲王之尊。”

    说罢示意宫女将画了像的册子递到祁则玉眼前。

    祁则玉心里一突,面上情绪丝毫不显,抬手恭敬接过,目光从画面上掠过,是个形容娇俏的女子。

    一旁身着艳红罗衣的叶昭容“噗嗤”娇媚一笑:“听闻这晏家嫡女容貌出众,景王殿下真是好福气。”

    江屿在后面攥紧了轮椅扶手,手上力气大得青筋毕露,竭力忍下心中愤懑。

    好福气?

    谁不知道晏首辅晏大人家的嫡女是个外强中干的?除了一副空皮囊,大字不识,礼仪不通,人情往来间丑态百出,便是个只知道吵闹的刁蛮蠢货罢了。

    将这样的人配予景王府,不就是在折辱殿下么?

    祁则玉半张脸上情绪变了几道,先是轻轻皱眉,而后嘴唇翕动间欲言又止,几番为难与不愿。

    皇后一双美眸紧紧盯着他,没有错过他脸上异彩纷呈的表情变幻,满意地弯起唇角,又举起帕子轻咳两下:“本宫这几日为着这件大事不得安枕,千挑万选才寻得这么一位容色门第与你相配的女郎,殿下可不要辜负了你父皇的爱子之心。”

    他最终闭了闭眼,拱手应道:“多谢父皇母后美意,儿臣听凭安排。”

    回府的马车中,祁则玉面无表情地闭着眼养神。

    他一身月白锦袍,上绣墨色秀竹,玉冠随意束起的长发如墨一般通身披散开来,耳畔发丝半掩着瘦削的下颌,墨发衬得面色更加苍白。

    烈日暴晒和虚以委蛇一样伤神。

    马车外骑着马护在一侧的江屿愤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们如此折辱殿下,属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祁则玉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缓缓道:“年轻人,沉不住气。”

    江屿涨红了脸。

    没等他出声反驳,马车中又传来低沉清润的声音:“谋而未定,焉知非福。去吩咐陈叔,替我给晏府送上敬礼,算是对陛下赐婚的回应。”

    —

    城南中街,晏府。

    “小姐!大事不妙!大事不——”

    听云阁外院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一袭青衣的素月神色匆匆地向阁内奔来,一迭声喊着,却在撞见院心蹲着锄土的人儿后,声音如同被捏住嗓子似的,戛然而止。

    “呃……小姐。”素月一言难尽地望向地上蹲着的晏怀姝,再惊天动地的慌张也没了声响,心情复杂。

    三日前,自家小姐得知要嫁与五皇子景王殿下的消息后大吵大闹,非说自己倾慕的是风流绰约的六皇子,誓死不嫁窝囊残废,鸡鸣狗吠的喧闹中之中一口气跳进了府中花池。

    再捞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吵也不闹了,成日蹲在自己的听云阁小花园里翻土弄草,口中喃喃的都是什么“实验”、“杂交”一类听不懂的话语,看的素月和采星胆战心惊。

    小姐怕不是气糊涂了吧……

    晏怀姝把手里自制的小铁锄头往花园里一扔,抛下被她锄得坑坑洼洼的小花园,拍拍手站起来,神色悠然地笑着看过来:“怎么啦?”

    素月踟躇着开口:“宫里赐婚的旨意下来了……老爷差人来喊小姐去接旨。”

    晏怀姝叹了气。

    她要是再提前三日穿越过来,就不会寻死觅活跳这个水,原身呛水而亡的下一秒,她就接替了身体,现在胸腔还隐隐作痛。

    抚了抚心口,晏怀姝往水池里照了照,一身银白锦缎绣兰草襦裙,外衬鹅黄色腰裙,腰间坠着一枚小巧精致的莹白玉佩,头上梳了个轻盈的百合髻,通身一派俏皮灵动的芳龄少女之姿。

    幸好脸还是自己的脸,让她勉强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眼看自己的仪容还算齐整,晏怀姝跟着府中嬷嬷前往花厅接旨,站到父亲身旁时,被他暗暗斥了一句:“今日不许再闹!触犯天威是杀头死罪。”

    晏怀姝撇撇嘴,乖巧地依言回应:“知道了,爹爹。”

    虽然初来乍到,但她还是知道轻重的,前世遭遇车祸穿越至此,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才不会莽莽撞撞就送人头。

    女儿一反常态的好说话,倒是引得晏季礼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下一秒宣旨太监就进到正厅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惟尔内阁大学士晏季礼长女晏怀姝,秉性端柔,毓质淑慎,才德兼备,克娴于礼,兹指婚景王正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谢陛下赐婚!”

    晏季礼携着一众家眷跪地接完旨,一直紧紧盯着晏怀姝的举动,看她无波无澜地跟着行礼,这才放下心来。

    宣旨太监睨了眼队首的晏怀姝,青涩的少女脸庞上隐约已有艳绝之姿,仪容也还算端庄,衣着挑不出什么错漏。只是面料廉价普通,裙据下摆不知为何还沾了点黄泥,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果然如京中传言,是个缺管少教的,虽说是首辅之女,这样的人嫁进皇家,终究是……

    再看一眼站在晏季礼旁侧的继室林氏,身上的竖领长衫用的是京中最为时兴金贵的流云纱,一旁的亲生女儿和儿子打扮也是奢华精致。

    苏公公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到底不是生身母亲,也不知首辅大人如何料理家宅的,竟让一介继室如此打压原配嫡女。

    到底事不关己,宣完圣旨一行人打道回宫了,留下晏家众人面面相觑。

    晏季礼一甩袖子在厅中坐下,看着眼前这听完赐婚不吵不闹的女儿,心中稍微有所安慰。

    他沉吟着开口道:“姝儿,我看你落水之后转了性子,这是件好事。景王殿下虽然……虽然身有残疾,但性情温良,不生事端,是个良配。你被你母亲宠得太过娇纵了,如今收一收性子,往后嫁入景王府,要学着贤良淑德,相夫教子。”

    坐在一旁的林氏被提到,身形一歪,轻倚在晏季礼左臂上,温温柔柔开口:“是妾身的不是了,我平日里顾惜着姝儿生母去得早,所以不忍心严加管教。”

    晏季礼本来还想发作几句,指责一下晏怀姝前日吵闹跳水的出格举动,闻言熄了火。

    林氏又上前来拉着晏怀姝的手,一副泫然欲泣的情态:“姝儿,母亲知道你倾慕的是六皇子,可是天家旨意,我们也违逆不得。何况那景王殿下,少时也是惊才绝艳之人,你能攀上天家的高枝,这样的好姻缘旁人求也求不来呢,你要学会惜福。”

    晏怀姝坐在下方,嘴上乖巧地应了一声:“是,爹爹和母亲的教诲,女儿记住了。”

    林氏看着今日的晏怀姝如此温驯,以为她当真是落水后认清现实,心中大喜,往后还不随便拿捏?

    晏怀姝看着她的得色,在心中冷笑一声,这夫妻俩一个眼盲,一个心黑,她懒得跟他们周旋,还不如回去给她刚种下去的稻种浇浇水。

    晏季礼揉了揉眉心,冲着晏怀姝摆了摆手:“你回去吧,今日有贵客上门,不要妄生事端,安分一些。”

    回到听云阁,门一关上,采星就红了眼眶。

    “小姐,奴婢听说本来要将你指给六皇子的,不知怎么换成了五皇子。这五皇子如何能嫁!”

    晏怀姝看着面前的清秀人儿落泪,好笑地拍了拍采星的脑袋:“傻丫头,你觉得林氏会让我嫁给六皇子么?”

    比起残疾窝囊无权无势的景王,六皇子当算得上风流倜傥名动京城,深受皇帝宠爱,又与风头正盛的太子关系密切——傻子都知道选谁。

    那林氏肯定不会让她选。

    “那小姐真就这么嫁了吗?”采星很郁结。

    “嫁啊,为何不嫁。”

    晏怀姝眯着眼睛,从原主的回忆里搜寻自己的身家。

    ……一穷二白。

    好个林氏,好个林语墨。妾室扶正,倒是颇有一番手段。

    她表面上对晏怀姝慈爱无边,告诉她真正的千金小姐无才便是德。晏怀姝从小便被养得目不识丁、心智不明,好吃懒做厌学,成了如今这京中有名的 “废柴千金”。

    实则暗中克扣晏怀姝吃穿用度,等她反应过来自己错把狼子野心当做掏心掏肺,想要反抗时已经晚了,父亲不喜,继母势大,家中下人也是势利眼,唯有一起长大的两名贴身侍女真心相待,几人挤在偏远的听云阁潦草度日。

    晏季礼一介酸腐文臣,看不出后宅的弯弯绕绕,被林氏妖媚手段唬得服服帖帖,真以为自己长女受尽宠爱还不知好歹,日渐不喜。

    晏怀姝默默流了两行泪。

    穷啊!

    穿越前自己就是个孤儿,挣扎着熬到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第一个月工资刚拿到手,一分没花,她就被车撞了。

    本以为穿成首辅千金可以财富自由了,没想到亲娘的嫁妆早就被林氏吞了个干净,只留了几处不值钱的破田给她。

    既然皇命不可违,嫁便嫁了,若是景王真如传言所说,是个好相与的,那她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和他相敬如宾。

    再说了,自己前世的杂交水稻实验才做到一半,如今深宅大院的,不正好方便了她搞研究?

    更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是皇子,最起码不会比在这里更穷了不是!

    晏怀姝乐观地眯着眼晒太阳,庭院外突然传来一道清理婉转的女声,在大夏天里如同潺潺流水磬人心脾。

    “长姐,妹妹前来给你赔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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